晚上她独自到谢书约房间里,将另外的话说给她听:“阿约,你看妈妈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不受婆婆喜欢,吃不完的苦头。子江再优秀,也不是绝无仅有,没有必要放不开。”
“你让我静一静,想一想。”谢书约坐在书桌前,手扶着额头,她这样说。
七月的夜,热得发闷。风扇左右摇头,每隔一会儿,糊她一脸强风。
写给杜子江的信就在眼眼皮子底下,他应是格外爱惜,信封平整,一点毛边都没有。
谢书约发了一会怔,奶奶和妈妈的话魔咒一般循环。她甩甩脑袋,双手捂住耳朵,直到嗡嗡嗡耳鸣声盖过一切,才放下手,顺着日期,取出自己写的那些信,默默浏览。
眼眶渐渐热起来,到最后,泪水模糊视线,她的一颗心,犹如手里单薄的信纸,被捏得皱成一团。
这一年,像他们家这种支持儿女婚姻自由的家庭只有少部分,大多数家庭仍旧被旧时代思想挟持。
可谢书约喜欢杜子江又如何?她心里清楚,她做不到为他抵抗。
她是在婆媳不和氛围里长大的,亲眼目睹母亲不知多少次受刁难,自己自然不愿经历。既然杜子江爸爸妈妈不认可他们交往,那便不必继续下去。
谢书约突然记起之前同事询问杜子江的个人情况,邹蜜曾经说过,他学的专业有前途,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当时,同事们也羡慕她交了一位大学生男朋友。
那会儿她沉浸在交往的甜蜜里,未把这些话放心上,更没有觉得自己与子江不匹配。现在想来,也许同事们也是这样看待他们的。
想到从前那样喜欢自己的杜家阿姨,如今却因她与杜子江的恋情,话里话外瞧不起自己,谢书约心里不是不气的。
她觉得,太没脸了。
谢书约想了一晚上。
她一向觉好,这是第二次因为杜子江失眠。
隔日清晨,谢书约起床洗漱后,带上那厚厚一叠信,往杜家走。
奶奶叫住她。
谢书约不待奶奶问,主动说:“奶奶,你放心,我听你的。我去和子江说清楚。”
杜母今早也在家,她见到谢书约,多少有些不自在。
毕竟一天天看着她长大,若非杜子江考上大学,另有一番人生造化,他们谈恋爱,她会支持,谢家家境殷实,会成为他的助力。但如今各自前路不同,儿媳妇选择条件改变,那便没有必要撮合。
她很快作出以前那样亲热的模样:“阿约来了。”
“李阿姨,我想见一见子江,与他有话说。”谢书约维持着基本礼貌。
杜母笑着说:“子江还没起床,我去楼上帮你叫他下来。”
“我可以上去找他吗?我想单独同他讲两句,不会太久。”谢书约说。
“当然可以。”杜母没有阻拦,“你上去吧。”
杜家的楼梯,谢书约走过千百遍,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样步履维艰。她走到杜子江房间门口,抬手叩了三下门。
杜子江很不耐烦:“什么事?”
谢书约身后是初升的旭日,将她笼罩在光芒里,她说:“子江,是我。”
屋内传来拖鞋踩在木板上的声音,然后是门锁转动声,杜子江从里面打开门,清俊的脸上难掩疲色。
他一夜未合眼。
“阿约,你……”他开了口,又无所适从,不知从何说起。
谢书约把一叠信递给他:“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杜子江接到手里,眼中有疑惑,也有惊喜。他以为,谢书约愿意将她写给他的信奉还,便是还愿意同他在一起的意思。
“子江,我们还是做回好朋友吧。”谢书约这句话一下将他的脸冰冻。
他摇头:“不,我不答应。”
“你妈妈不赞同,现在我奶奶和我妈妈也不赞同。”
“我会说服我妈妈,恋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绝不会被她左右。”
“子江。”谢书约对他说,“你也知道我妈妈经常被奶奶欺负,她是前车之鉴,我不想重复她的老路。”
杜子江急急道:“不会的。”
谢书约便一动不动看着他。
他渐渐尴尬起来,向她保证:“我会反抗的。”
“你如何反抗呢?”谢书约提了一个致命问题。
杜子江没有深想,他一时讲不出来:“我……”
谢书约果断说:“李阿姨的看法与你无关,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
杜子江哑口无言。
谢书约以为他们共同统一了这个观点,谁知第三日,杜子宣竟慌慌张张过来找她。因为杜母的举动,倒是杜子宣认真和她道歉。
杜子宣告诉她,杜子江离家出走了。
他一天一夜未归,找遍雁城的酒店旅馆,都没有他登记入住的信息,汽车站火车站也没有他的买票记录,问她知不知道子江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谢书约思索一番,其实她也没有头绪,不清楚他最终去向。
杜子江失踪的事,到底在院子里掀起波澜,发动所有人找他。
程仲宾那天也在家,他开车载着谢书约一起出去寻杜子江。
他看谢书约,车上开窗,她探出去四处张望,焦心灼灼的样子。
程仲宾还不知道事情原委,他问她:“子江遇到什么事了?”
谢书约转过头来,瓷白小脸被酷暑阳光晒得通红,她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我们分手了。”
他明显惊讶了一下:“你们吵架了?”
“我们没有吵架。”
“没有吵架为什么要分手?”
“我和他不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他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你为什么这么想了解我们的事情啊?”谢书约心烦,态度不佳。
“我关心你。”程仲宾笑了笑,包容道,“没有心情说就算了。”
他不打算再问,谢书约沉默半晌,到底没有忍住,小声说:“李阿姨觉得我和子江恋爱会影响他学业。”
程仲宾多精明,大院里的这些人,他不说摸透,也熟知七八分。
杜家的女主人,最会做面子功夫,也最势利。早几年他没什么钱时,她对他尤其客套,等他建楼发迹,她便热络起来,甚至要将侄女介绍给他。
听谢书约这话,必定不是这么浅的一层意思,里面大有文章。阿约长相和家庭都没得挑,性格也好,讨人喜欢,所以八九不离十,是认为子江大学生身份高人一等,故而横插一脚。
程仲宾冷哼一声,不屑道:“子江是大人了,他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他大概明白杜子江离家出走的原因了,又说:“他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谢书约说:“我有点担心他做傻事。”
程仲宾颇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心理素质这么差?难不成还寻死觅活?”
谢书约没有心情理他,又转向了窗外。
程仲宾看着她,忽然他腾出一只手来,伸过去抚摸她脑袋,安慰:“放心吧,子江就是想通过离家出走来抗议,他是聪明人,不会有事的。”
谢书约“嗯”了一声。
他们去了学校、小吃街、百货商场寻人,甚至电影院也没放过,最终是在那天阿约和子江走过的河边找到他。
杜子江竟仰面躺在河岸上,皮箱和包随意丢在身旁,他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闭着,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他忽然感觉到太阳被遮挡,睁开眼来看,见到谢书约和程仲宾,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下。
程仲宾和谢书约同时开口。
“地上不烫?”
“你吃饭没?”
杜子江立即爬了起来,因起得太急,他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两下才站稳,他问:“你们怎么来了?”
“你家里都要急死了,整个院子的人都在找你,快回去吧。”谢书约说。
“我不回去。”杜子江说,“我想好了,下午就去人才市场随便找份工作,我不信离开家我就养不活自己。”
“你疯了?好好的计算机不学,找什么工作?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谢书约急忙道。
“我没有开玩笑。”杜子江面色郑重,他说,“我就是要让我妈知道,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谢书约看着神情倔强的杜子江,心里一软,他是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向家里争取她。
她觉得过意不去,她说:“你不要和他们赌这口气。”
“阿约……”杜子江满腔柔情话要对谢书约说,但程仲宾那张冷峻的脸就在眼前,他又无法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你会做什么?”程仲宾突然开门见山问他。
杜子江没有立刻答得上来,半晌才没什么底气地说:“我不会可以学。”
程仲宾不太客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就算你到我的工地上,我都不一定会要你。”
“仲宾哥。”谢书约怕他说更难听的话,连忙制止。
程仲宾并未住口,接着教训道:“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进大学的门进不去?你既占了一个名额,就应该珍惜机会,好好完成学业,既是成就自己,也不辜负父母的付出,以后也好为国家做贡献。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只想破罐子破摔,怎么靠得住?”
他脸色严肃,十分威严。
“和阿约比起来,学业算什么?”杜子江嘴硬。
程仲宾定定看着他,然后无情嘲笑道:“子江,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若你坚持这样想,不要说你妈妈会恨阿约一辈子,过不了几年,只怕你也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杜子江闻言,脸上神情几番变化,最终低下了头,不敢直面他们。
谢书约听见自己心里的一声叹息。她和子江,彻底结束了。
程仲宾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谢书约,面庞放柔和,对她说:“回家吧。”
谢书约说:“好。”
两人走几步,杜子江还立在原地,程仲宾回头,他拧了眉,说:“还要我请你回家?”
第14章
汽车驶进巷子的时候,大院里正吵得不可开交。
“前天早晨阿约来找子江,想单独和他说两句话,我放心她,也就没有阻拦。谁知道她对他说了些什么,子江立马就收拾行李走了,难道他们约好了要私奔不成?”
杜母这会儿不做面子工程,她急昏头,私奔这样难听的词都迸出来。
“这和阿约有什么关系?你别这样说她。”杜子宣连忙劝。
“你少放屁,自己管不好自己的儿子,有什么脸怪阿约?”奶奶怒声道。
虽然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个个都是斯文人,但老太太本人不是。她早年供两个儿子读书,要不是凭她脾气硬,孤儿寡母怎么可能不受欺负。
“我家阿约行得端做得正,别以为你家子江读书读得多好了不起,到最后,还不是要在我们家书钧一样的老板手底下做事。”
谢书约和杜子江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两人大步往院子里走。
杜母一见到杜子江,心放下来。她脸上抹不开,嘴上便不肯饶过:“看吧,要不是她和子江约好了,怎么我们找遍了雁城都找不到,她出去一会儿时间就找回来了?”
“妈!你少说两句!”杜子江脸色涨得通红。
奶奶气极反笑:“一个院子里住这么多年,倒是没有看出来你是这么不要脸的人。”
她矛头直指杜子江,说,“子江,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你自己讲清楚,是阿约让你离家出走的?她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子,被你妈妈这样红口白牙污蔑,就是你的目的?”
杜子江立即解释:“和阿约无关,是我自己在家里待不下去。”
“李德淑你听见自己儿子的话了?”奶奶底气愈发足。
程仲宾这时才走进院子,杜母泼阿约脏水的话,他也听得一字不漏。他走到谢书约身边,有心维护她两句,不想谢书约自己先开口。
谢书约拉了奶奶的手,她将奶奶挡在身后,对李德淑说:“李阿姨,我和子江已经分手,你大可放心。子江离家出走的事,确实不是我的主意,我帮你把他找了回来,不需要你感谢,但是作为长辈,你至少不能恶意中伤我吧?关于指责我私奔的话,我需要你澄清一下。”
她一双眼睛清亮,不卑不亢的姿态。
程仲宾眼底有笑意掠过,脸上也显了出来,他不疾不徐开口:“我和阿约找了四五个地方,最后到了电影院那边的河岸上才看到子江的,他躺在地上,要不是阿约认出他的皮箱,也发现不了。”
他这句话将谢书约完完全全摘出来,他们也颇费周折才寻到子江,并非李德淑口中的一会儿时间。
谢书约感激地朝程仲宾笑了笑。
杜子江从听到争吵起,脸色就一片灰败。他想起程仲宾那句“你妈妈会恨阿约一辈子”,一阵心悸。这本就是他自己冲动,母亲却怪在阿约身上,毁她名声。
他目光冰冷,甚至带着一点恨意,看着母亲,说:“要不是阿约劝我,我根本不会回来。你应该向阿约道谢。”他顿了一下,“还有,向阿约道歉。”
李德淑被儿子这样冷漠的眼神看得心头一颤,她恼火,瞪着他:“还不都是怪你,要不是因为找不到你,我会这样着急?”
杜子江不为所动。
李德淑面色讪讪,望向谢书约,转瞬笑得毫无芥蒂:“阿约,是我太心急,才胡乱猜测,误会你了。你别跟阿姨计较。子江糊涂,多亏你理解,阿姨永远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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