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自己本身和喻恒是一路货色,生在皇家却没理想也没抱负,立志做个闲散王爷,只是没想过这王爷也是个随时准备着掉脑袋的活,还掉的不明不白的,若不是他当年主动请命去驻守边关,此时恐怕也和他从前那些手足兄弟一个下场。
但是离京这么多年,他也很想念从小长大的地方,想念他在宫里整日以泪洗面的阿娘。
一番思考后,他直言道:“帮我作证。”
“可以,而且我还有办法把你调回来,让你把阿娘接到自己身边养着,”他随和地一摊手,身子微微向前倾过去,劝诱道:“守城大将军的位置也给你,我明天还会在朝堂上作证,说我昨日晚在回府的路上遇刺,承蒙王爷出手相助,得以保全性命,今双腿皆废,恐胜不了将军之位,还望皇上另觅忠良。”
王爷的眼里闪过一丝迟疑,他承认喻恒这一提议确实让他心动不已,但这么大的好处背后肯定也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喻恒这人他也打过几回交道,深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怕代价够他赔上半辈子的。
“你有什么条件?”他谨慎地问道。
喻恒支着身子让自己坐正一些,凑得也离那王爷更近了一些,道:“我要出去几日,我不在的这些天里你要想办法保我喻府上下平安,连池子里的鱼都不能断一根儿须子。”
这条件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个问法:“我答应你,不过你都这样了,还去哪啊?”
“问什么问?该你管吗?”没想到喻恒一脸混账地说,还朝着王爷伸了伸手,“既然交易达成,劳驾,送我回个府吧。”
“你手下没人了你找我送?”王爷一把将他的手挥到一边去,反手就揪起来他的领子,压着嗓音喝道:“我这些兵都是偷摸带进来了,单是街边救你这件事我就得灭多少张嘴,你还要我大张旗鼓地给你送回府里,你是嫌我今晚还不够倒霉是吧?”
“我的人里有内鬼。”喻恒眨眨眼,正经道:“还有你唾沫喷我脸上了,脏。”
王爷气得吹了吹胡子,到底还是给他松开了,“那……我的人你就信得过?”
“我们利益关系一致,”他辛苦支起来的身子这下又瘫了回去,没束上的长发胡乱散着,看上去比先前更像个地道的流氓混混,“你送我回去你可能倒霉,但只要我活着我就能给你圆回来,你要是不送我我就只能自个儿爬回去,半道没准就被人截杀了,而且我刚才托孤的时候还特意交代过,渊亲王把带来的兵分三路藏在了……”
“行行行,”王爷有几分几分气急败坏地道,挥挥袖子让人给他抬进了轿子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边塞卫兵的加持,这一路还算风调雨顺,喻恒还把帘子掀开,大大方方地给人看,渊亲王就挨着他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计划让那狐狸打乱的一团糟,本想着借那姑娘之手把喻恒伤重的消息爆出来,好让他成为那些异心者的众矢之的,再遣自己带进来的重兵将其压制,从而卖个喻恒一个人情,劝诱他加入自己的麾下。这下倒好,自己还没来得及造反呢,就先让人给栽赃了,而且能不能洗脱造反的嫌疑还要靠这大爷明儿个帮他圆话。
那大爷此时正不慌不忙地品鉴他的马车坐垫,左戳一下右戳一下,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这垫子用什么做的?坐着还挺舒服,我打算给自己弄个轮椅,你抽空送两块来我府上呗。”
他却一点兴致都没有,他千里迢迢过来这趟是为了说服喻恒倒戈,和他一块造反拯救自己老娘出来的,年前就听姆妈说他阿娘病重,但是小皇帝不让下人声张,恐怕他在这个关头知道后贸然回国,但他也不是傻子,他阿娘病重那皇帝都能瞒,说句不好听的,他阿娘要是没了,那皇帝也得想法骗他,让他在边关待一辈子。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脑子里想着,手上的动作也不慢,在喻恒专心研究垫子的时候忽然拔刀出鞘。
喻恒歇过气来,反应也没慢太多,箍在后腰上的短刀也随即被抽出来,“咣”地一声挡住了朝他砍下来的大刀背上。
“你这是做什么?”他问。
车厢内窄小,他的短刀很显然更占优势,不过单手力气比不过双手的,直接被那王爷抵到了角落里,前面驾车的心理素质也不赖,车里发出这么大动静,也安然驾着车,没好奇往里看。
“我想通了,不用费那么多事,反正你现在也是个废人了,构不成什么威胁,我直接杀了你,起兵造反来得更快一些。”
“你不是当皇上的料,你也不想当。”喻恒漫不经心地说,“你要真想要那皇位,在立储之前就动手了,毕竟当时民心都在你这儿。”
王爷显然听不进,大刀有朝他压近了几分,却没想到他那把小短刀还挺锋利,刀背一侧已经开始出现了豁口。
到底还是执念害的,喻恒摇了摇头,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你现在造反名不正言不顺,而且不管你带了多少兵力过来,皇宫里有禁军,皇宫外有我的兵,你能不能在这场战役中保证你和你老娘都活着暂且不说,就算你赢了皇位,北边有射燕,南边有万娄那帮朝廷管不着的侠客,你这位子又能坐几天?再假设一下,你仅凭一人之力挡地住两边,这城里可还有早就想造反的内鬼,你几场硬仗打下来国力必定空虚,他们会趁这个机会做什么?而且你杀了我,我们喻家的主家死绝了,喻家的旁支会放过你吗?他们虽然不会为我报仇,只是你说他们会觉得破佛在谁手里啊?”
提到破佛,他才忽然意识到喻恒身边少了点什么,自打他从宫里脱身赶来到把喻恒捡走,就只见过他手里耍那柄玩具似的小短刀,向来不离身的长刀破佛却见不到踪影。
“而且刀背杀不了人。”喻恒先一步撤了刀,让那刀背近距离的在自个儿脖子上待一会,“知道你来气,差不多得了。”
话已至此,王爷也自觉没趣儿,但气非但一点没消反而略有见长。
他没把刀插回去,而是气哼哼地朝着车地板上一摔,抱个膀往边上挪了挪,不愿意搭理他。
“我渴了,我要喝酒,马奶酒。”
“没有!”
“骗人,我上车就闻着味了。”
“不给,滚!”
第18章西坞门(二)
午夜又下起了雪,大块大块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家家门口挂起的红灯笼上,把年关时节的那抹红衬得更加明亮。
知秋站在庭院中央,仰头凝望着属于将军府的那盏灯笼,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
“知秋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阿玉听闻院子里有声响,一打滚便从火炉旁边坐起来,掀开窗子一看,果然是知秋回来了,喜悦地喊了她一声,知秋立马竖起食指贴到唇上,小声道:“嘘——莫要扰了旁人。”
阿玉连连点头,脸蛋上没退下去的婴儿肥都跟着抖起来,她把手掌圈在嘴边,探出脑袋小声呼喊道:“姐姐,你快进来,外面怪冷的!”
“我得等少爷。”知秋朝她摆摆手,“你先去屋里暖着。”
“我陪你等!”
她说完就拉下窗子,麻利地披上大氅,还不忘给知秋也带了一件,顶着一头配色乱七八糟的钗子就出来了,领口处的一圈白毛把她装点地更像一个白胖的球,从厚重的雪地里朝着知秋滚来。
她把手里的棉大氅笨手笨脚地给知秋披上,“姐姐今天真好看,等我长大了也要像姐姐这般好看,”说着,想到了什么似的噘起了小嘴,“这样少爷以后就不会凶我了!”
知秋脸上难得展露了一些笑颜,伸手逗了逗阿玉的双下巴,一双好看的眉眼弯出了几分温柔。
“对了姐姐,少爷今天还回来呀,我们都以为他会被大小姐扣在宫里出不来了。”阿玉拉着她的手一晃一晃的,开始展露话痨本性,“大小姐人平时真的好,就是有时候好的吓人,感觉好像没了少爷她也活不下去了似的。”
知秋假装板起脸,在她小脑门上弹了一下,“不可以讲评自己的主子。”
小姑娘不大服气地嘟起嘴,“知道了。”
忽而又瞧见门口的花灯映出了谁的影,便拉着知秋的袖子招呼道:“姐姐,你瞧!”
来人果真是喻恒,他被卫兵左右驾着进来,身后跟着一脸菜色,提着马奶酒和软垫的王爷,他一路上被喻恒那副反正我死了你倒霉的样子气得不轻,本来想在分别的时候抬腿踹前面那瘸子一脚,但是看着知秋和阿玉两个姑娘惊慌失措的跑过来,便不尴不尬地收回去了。
“少爷!你怎么啦!旧伤不是快好了吗!怎么又受伤了呀!”阿玉一瞧见喻恒,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是在这府里长大的,还是头一遭见他们家那个败家小少爷狼狈成这等模样。
她这一嗓子倒是把府里的其他人通知到位了,除夕夜少爷必进宫,进宫就肯定会被大小姐留下,他们也算放了年假,早上少爷一走,他们就吆五喝六地在房里喝酒打牌了,少女独有的大嗓门把他们都给弄精神了,提上鞋就急匆匆地往门口跑。
“嚎什么嚎?哭丧啊你?”喻恒对她一直没什么好态度,底下的人都说她还小没长开,等长成亭亭玉立的大丫头,就能认识到一个改头换面了的少爷。
知秋轻轻拍了拍她,小声道:“阿玉,去,叫烧水房的嬷嬷备些热水,等会送到少爷房里。”
阿玉委屈巴巴地抹了一把泪儿,急忙应了一声,颠颠地朝着嬷嬷房里跑去。
雪有些大了,有些烦人的雪花专挑眼睫上落,惹得人睁不开眼。
“送到这儿就行了。”喻恒朝渊亲王摆摆手,随即扬起胳膊一圈揽过手边的知秋,又打发下人从渊亲王手里接过东西,“谢了,新年安康啊。”
安你个大头鬼的康!王爷在心里骂道。
他端着架子,吹着鼻子底下的一圈小胡子,牙尖嘴利地讽刺起来,“你府里下人都挺没规矩的啊,见着王爷都不知道跪,见着皇上跪不跪?”
下人接东西的手一下子就停了,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喻恒。
“甭嘞他,忙你们的去。”喻恒随口道,“来人,送客。”
他急着把王爷挤兑走,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礼数不礼数的,背过身来往屋里走的时,脸上最后一点强撑出来的血色也没了,两条腿打着晃,特别不讲究地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一个瘦弱的姑娘身上,给人腰都压弯了半截。
知秋倒也不恼,眉目间还有着藏不住的担忧,一路给他拖回了房间里,寻来火折子点燃了窗边的灯烛。
“我去叫大夫来吧。”她把喻恒安置在靠窗的椅子上,本来想给他直接抬到床上,但他嫌衣服脏死活不干。
“别了,听他唠叨我头疼。”喻恒皱着眉,厌烦道。
其实人家齐大夫是城里出了名的齐话少,在治外伤这块也是颇受好评,奈何就是下手比较重,碰上喻恒忍痛能力差的,就非说他是故意的,还瘸着腿去踹人家。
“还是看看吧,及早就医才是。”知秋忍不住又劝了一遍。
直到喻恒有些怪异地抬眼看了看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多嘴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慌忙,随后就又恢复了那副没什么表情,少爷说啥是啥的样子。
“你怎么变得和连晁一样婆妈了?”喻恒忽然笑了,苍白得有些惨淡,却又含着真的愉快,“不过倒是比你平常像个人了。”
这么不像人话的话从喻恒嘴里说出来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其实知秋自己也有些动容,胸腔里某一个东西似乎正在一点一点的复苏过来,这种感觉很陌生,偶尔令人难过,但她却对这一改变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期待。
“连大人……”她欲言又止道,“我能再多句嘴吗?”
喻恒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事办得王八蛋?”
“不敢。”她犹豫道:“只是……我觉得连大人,连大人是好人,他不会背叛少爷的。”
“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了,”喻恒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手掌慢慢地覆盖到自己的膝头,极缓极缓地说道:“今日在宴会上,那个小太监把汤倒下来的时候先瞄了一眼我的左腿,你们走后我在西坞门的夹道被围攻的时候,那伙人的重点也都在我的左腿上,自从回城之后我就一直没出过府,他们猜测我受伤也不是没道理,但是他们知道的太精确了,从前我就总觉得身边人里肯定有内鬼,起初我怀疑是白念,但是他死了,死人不会说话。”
“所以你才怀疑连大人。”知秋试探着问道。
“要是有更好的方法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我和连晁算是一起长大的,如果明天他能活着回来,我死后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放心交给他,如果他没有,就把我手里的兵全都给渊亲王,他会保你们平安。”
“但你记住一点,知秋,如果连晁他真的是熙和那边细作,他的妻儿无罪。”
“可是连大人他不会死的,不是吗?”知秋的眉心皱起来,“破佛会杀死异姓人,但是普通的长刀不会。”
像是被戳破心事的少女,喻恒有些恼火地瞪了她一眼,似乎要怪她多嘴,可惜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像先感知到了院子里噗嗤噗嗤的踩雪声。
“有人过来了。”喻恒透过临时用黄纸糊起来的轩窗,隐约看到个矮小的人影。
“是阿玉。”知秋答,
说话间,阿玉也已经走到了跟前儿敲响了屋门。
她是来送热水的,还带了些被少爷嫌弃的伤药过来,知秋连忙从她手里接过,还用袖子给她拂去了一路跑来,落在发上的雪花。
“你等我一会儿,我先伺候少爷更衣换药。”
“不必了,你俩不是约好了子夜时去渔人桥头看烟花吗?晚了就看不上咯。”
知秋猝不及防地红了脸,手指交错勾着,慌张地看了看阿玉,支支吾吾起来:“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