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小和尚们把东西都卸下来送去厨下。段慕鸿陪着他走远了。边走边聊。段慕鸿道:“你升官了?”了因一愣,微笑了起来。“什么升官,”他温和的说。“都是侍奉佛祖罢了。”
“住持师兄,我们把东西都卸好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跑来说。了因摸了摸他的头道:“去罢,同你的师兄们到禅房去做会儿早课。”小和尚好奇的看了段慕鸿一眼,段慕鸿对他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小和尚还了一礼,转身跑远了。段慕鸿回过脸来笑道:“还说没有升官?这不是做了住持?”
“原先的住持方丈圆寂了。众位师兄弟抬爱,推选了我。不值一提。”了因说。他带着段慕鸿,不用问便上了金龙寺后的小山包。站在离几座墓碑不远处的地方,了因抬手指了指道:“去看看罢。你很久没来了。他们一定很想念你。”
小坟包上盖着一层晶莹的雪。瞧着就不那么像坟头,倒像是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小馒头。石碑上没有落雪。段慕鸿知道,一定是了因帮忙打扫过。她走到段百川的墓前跪下,拿过带来的香烛冥纸焚烧了。在袅袅青烟中,段慕鸿轻声呢喃:“爹,我要去苏州做丝绸生意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但是·······但是········但是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会好好的。哦对,我还把娘也带过去。她老人家如今年纪大了,我不放心。诚儿年龄又小·······”
一张黄纸被风吹的飘了起来,带着奇异的火焰跳动着。段慕鸿望着段百川的墓碑又道:“爹,上次同你说过,我给你报了仇。祖母·······虽然我不喜欢她,但是这次她中风了,我本想把她也带到南方去。但郎中说她的身体不宜远行。我托显扬——就是三奶奶家的慕昂帮忙照顾她。她会没事的。爹,你放心。”
一缕青烟飘到了写着“段慕鸢”的墓碑上,段慕鸿对着那墓碑深深低下头道:“哥,我不在的时候,拜托你好好陪伴爹,帮我照看若湄哦。不对,丹青肯定会照顾若湄的,对吧。你们都要好好的。等我在苏州赚了大钱,百年后我也来陪你们哦!”
她又絮絮叨叨的同三座碑说了很多话,最后临近晌午,段慕鸿才总算缓缓起身,转身对了因一拜:“傅大哥,往后,劳驾你帮我照看他们几个,小妹在此谢过了!”
了因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声音温和而有力量:“放心。”
她陪着了因走下小山坡,了因说:“雁声听说了你要去苏州的事,是什么反应?”段慕鸿苦笑道:“别提了——方才我走时,他还在我家里待着,说不让我去苏州呢。”
了因莞尔。摇头叹息着道:“其实也是人之常情。这话本不该由我一个出家人来说,但是雁希——”
“傅大哥,谢谢你,”段慕鸿道。“但是我同他真的没有可能了。傅大哥不要再为此伤神。”
了因点点头,善解人意的说:“阿弥陀佛。雁希,缘法这件事极是玄妙,你不必太过挂心,也不必太过决绝。顺其自然便好。”
段慕鸿哑口无言。顺其自然吗?可她都要去苏州了,再怎么自然,往后也是天各一方了。也罢。她同傅行简之间,对方给她的伤害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还是天各一方的好。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对于他们这样的有缘无份的孽缘人来说,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结局了。
段慕鸿回到家时,傅行简果然已经走了。段慕昂捂着一只眼睛从屋子里走出来迎接她。段慕鸿皱眉道:“这是怎么了?”段慕昂黑着脸移开手掌让她看自己的眼睛,段慕鸿看到了一只熊猫眼。
“混账羔子傅行简打的,他还放话说我要是再从中作梗他就让人把我打废了。呵,当我是吓大的?”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段慕昂难得的很生气,但他这副惨样搞得段慕鸿又心疼又好笑的。从来都老成稳重的段六爷,段慕鸿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失态——还说脏话。
“别气了别气了,同他生气不值得——我让有顺去给你买些活血化瘀的药。你这黑眼圈也太影响形象了。”段慕鸿拍拍小弟的肩膀,想笑又觉得自己挺不仗义。“他好大口气,敢打我弟弟?有顺,传话下去。傅行简要是再登咱家的门,拿大棒打了出去!”
她回过头来安慰段慕昂:“不生气,同他生气不值得。那就是个活阎王,没人管得下!”
她刚安抚下段慕昂,忽听得门外头传来一阵喊打之声。一群半大孩子,领头一个做少爷打扮,后面跟着几个小厮,追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又打又骂,风也似地跑过段慕鸿的院子往前去了。段慕鸿听见那挨打的小男孩扯着嗓子一边跑一边哭着大喊:“等我有钱了!我把你们都杀了!”
“这是新买的小厮?”段慕鸿皱起眉头。“怎么这么暴戾?上来就要把人杀了?不过那些追着他打的小厮也是········好好儿的干嘛欺负人?”
这话一出,段慕昂脸上登时有些尴尬。支支吾吾的半天不说话。段慕鸿心下顿生疑窦,追着他问:“你什么意思?什么‘不是小厮’?哪个不是小厮?”
段慕昂紧张又尴尬的看了她一眼:“那挨打的不是小厮,是叶云仙的小儿子段慕麟。”
“段慕麟?”段慕鸿更困惑了。“有这么个小孩儿吗?叶云仙的儿子不是都——噢!是那个小的啊?”
她的耳边一下子回荡起了段慕麟的哭声:“我要妈妈!”仔细想想,确实同方才那喊着要杀了其他人的小孩有几分相似。
“段慕麟原来还在段家········我还以为他——”段慕鸿根本就把这小东西给忘了。叶云仙和段百山死后,她天天忙着去松江,忙着盘算家私,忙着筹备丝绸生意·······连诚儿都很少陪伴。这小猴子最近去哪儿了?段慕鸿竟真的没见过他。
“他这阵子都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那孩子?”段慕鸿说着便往院子外头走。段慕昂答道:“叶云仙死后他一直在大奶奶身边过活。近来大奶奶风瘫了。他也不大有人管。成日里跟个野孩子似的到处乱跑。还在老太太屋里讨食吃罢,我也没大在意。”
正说着,两个人走到了院门口,段慕鸿还没来得及看请,一枚小炮弹般的孩子就咚的一下撞在了她身上。差点把她给撞的坐到地上去。段慕鸿大叫一声,低头责备的望着那孩子道:“做什么跑那么快!摔了怎么办?”
孩子一头撞在她身上,也是撞得昏头脑涨。懵懵懂懂的抬起头来望着她,段慕鸿发现这是个很好看的孩子。过了这小半年,他也长高了些,模样发生了些许改变——总体长得像他那个道貌岸然的亲爹贾嗣忠,但五官线条比贾嗣忠柔和的多,融合了一些叶云仙的特征,同他母亲有点微妙的神似。乍一看让段慕鸿心里咯噔一下。内心不由得便升起了几分厌恶。但她还是按耐住性子耐心道:“有人欺负你,你就来告诉大人,不要总是喊打喊杀的。他们人多你人少。你过了嘴瘾又有什么用?只会让他们更变着法儿欺负你。”
打人的少爷带着他的小厮们怯生生的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偷看段慕鸿和段慕麟。还有一旁神色复杂的段慕昂。段慕鸿注意到那少爷似乎是老二房奶奶家的重长孙。她看看那按辈分应该算是她侄儿的十几岁孩子,语气严厉的说:“不准再这样一群人欺负一个人!你们这些做小厮的,为什么不劝劝少爷?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在段家不允许存在!长本事了你们?欺负一个比你们小这么多的小孩儿,他按辈分还是你们的长辈!怎么?欺负他很有成就感?”
大概是因为段慕鸿近来很少在家里,这几个小厮又是新买来的。一点也不害怕段慕鸿。领头一个大的便顶嘴道:“他是野孩子,还天天装少爷,他挨打,他活该!”
“你才是野孩子!你麻痹的你才是野孩子!”段慕麟转过头来恶狠狠的同那孩子对骂。“你妈死了!你爹死了!你全家都死了!给爷爬!”
段慕鸿:········
段慕鸿瞪着段慕麟:“你这都跟谁学的?满口污言秽语!以后不准再这样!你是段家的小少爷,这样的家教让人家别人怎么看得起你?”
教训的话段慕麟大概是没听进去,只听到“小少爷”三个字,他脸上立刻就放出光彩来。骄傲的回过头去对着那几个小厮挺起胸脯道:“听见没?爷是少爷!你个贱皮子还不赶快给爷跪下!”
几个小厮集体发出了“呵——“的声音,十分不以为然。二奶奶的重长孙也把脑袋一扭,梗着脖子道:”四叔是心好不跟你一般见识,是吧四叔?大家都知道这小混账是□□的儿子,野种,贱皮子,你娘害的家里的生意都开不下去。我娘说原本还打算同四叔说说,开春在铺子里入一注钱。眼下都被你娘搅浑了!”
段慕鸿在整个慕字辈里排行第四。所以三房一同论起来,小辈都喊她四叔。听了这话。段慕鸿的神情更不悦了。眯起眼睛望着那孩子道:“他娘是他娘,他是他,论辈分他还比你年长一辈。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犯不着这样欺辱他。”
重长孙不说话了。大概是觉察到四叔并没有像他预期那样偏袒自己。于是悻悻的扭过头去,气冲冲的走了。也不告辞,也不行礼。段慕昂不满的望着那孩子背影道:“过会儿得空了我得去同慕云哥说说,他这孩子家教也太成问题·······”
段慕鸿低下头去看段慕麟,瞧着这孩子神似叶云仙的脸,她心里还是有些恨。可看看孩子额头嘴角被人打出的淤青,她又觉得着实是可怜。教她想起幼年失父时,在金龙寺佛殿外被段慕云欺负的自己。于是段慕鸿叹了口气,摸摸段慕麟的头道:“你娘的事,我不迁怒你。但你也要知道,你在这个家的地位今时不同往日。往后莫要再对下人逞少爷做派。人家不会认的。不但不认还会揍你。你若是聪明呢,听我一句劝,以后学着低调行事,踏实做人。我会给你六哥留银子,让他照顾祖母之余也送你去念书。你好好念书,等你中了秀才,我给松阳书院写信推荐你。你爹是个读书出人头地了的。说不定你在这一方面也会有天赋。”
六哥就是段慕昂。听了段慕鸿这话,段慕麟默默的点了点头。段慕昂道:“放心吧雁希哥,我回头把他领到我院子里去养着。慢慢就好了。”
“他娘的事是他娘的事。我们段家,还犯不在一个小娃儿身上找晦气。”
第122章再出发
正月十五刚过,段慕鸿就收拾起行囊,打点好行装,准备南下苏州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让段慕昂帮她把那艘当初从清河买来的小船卖掉了。一来是因为陆朗说,往后做丝绸生意十有□□要往海外跑。小船吃水浅,跑远洋不行。二来,当初这艘船是因为傅行简才在清河买的。段慕鸿让段慕昂帮她卖了。也算断个念想。
“我现在有诚儿,有一把马上就能日进斗金的好生意。早就该把过去抛下,全心全意等明日了。”段慕鸿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带的东西不多。统共四辆马车就能装完。于是把一切都安顿好,正月十七,在大雪纷飞的乐安县街头,叱咤青州商海七八年的段朝奉带着老母亲和不到三岁的幼子,并几个亲近的丫鬟仆役,踏上了去异乡淘金的路。段家各房都派了人来送行。乐安街头一溜儿裹着斗篷的段家人。
这个时候,段慕鸿忽然觉得其实这个家也没那么坏。她的根还在这里。
“雁希哥,你安心去苏州闯荡吧!若是在那边需要人手,随时让人给我来信!我段慕昂别的没有,跟着雁希哥做生意随叫随到!”穿着毛皮大氅的段慕昂有些依依不舍道。
段慕鸿笑了,这个小弟几年前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经商新手,如今已经是能够撑得起一个偌大家族的准族长了。时光带走了许多,但也留下了很多。她由衷相信段慕昂能把段家带好。
“弟,别送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等我到了苏州,我给你写信!”
她同段慕昂面对面缓缓站开,在漫天风雪中,两个一袭玄色大氅的人郑重对彼此拜了三拜。
“保重!”
“保重!”
出城时照例要路过葫芦头山,然后是金龙寺。段慕鸿听着得得的马蹄声和碌碌车轮响,她下意识的掀开车门帘向外看去,毫不意外的看到了金龙寺大门前,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身披大红袈裟,在鹅毛大雪中对着她行了个佛礼。
马车在金龙寺外缓缓停下,段慕鸿掀起窗帘对车外的傅居敬道:“傅大哥,我走了。以后就麻烦你,替我照顾我爹我哥还有若湄和丹青。大恩不言谢!”
傅居敬点点头,从自己脖子上将那串沉甸甸的佛珠取下来。他隔着车窗将之绕在段慕鸿的手腕上,口中温和的说:“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雁希,一路顺风。”
车夫一扬鞭子,马儿嘶鸣,车轮滚滚而动,载着段慕鸿和她未知的梦奔向了远方········
而在她没看到的地方,金龙寺后的山头上,有个人裹着一袭黑氅,头戴雪帽。孤独的矗立在茫茫雪野中。那人的身后有张已经落满了雪的小桌,桌上摆着已经放凉了的酒盅和珍馐。他遥遥对着山下小路上渐行渐远的四辆马车,默然不语的举起了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当马车消失在小路尽头的雪线上时,他的眼泪混合着飘雪落在了脚下的土地上。
马车走了好几个时辰,有顺和榕榕的马车在前面打头阵,此时就报说已经出了青州地界。暮色降临,穹顶又被雪光照的灰白白的。段慕鸿把身子探出车外对车夫道:“让马儿跑快些,咱们得赶在天黑透之前进淮安府。”
“好嘞!”车夫应道,马鞭子在冷冽的飘雪中甩出一声脆响。
诚儿睡着了,躺在谢妙华怀里小小声的砸吧着小嘴儿。段慕鸿低头戳戳儿子软嫩的小脸蛋,谢妙华责备她道:“别打扰孩子睡。这方才闹了半天,出了青州才刚睡着呢。”段慕鸿吐吐舌头,把手塞到孩子的小衣服底下笑嘻嘻的暖手。谢妙华对她怒目而视,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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