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谢母倒也不怕她,可此时满心都挂在后院的沈梒身上,她头脑混混涨涨的,连搪塞一下的场面话都忘了怎么说。张了张嘴,含混出了两个字,却又没声了。
这可有些失态。气氛顿时僵硬起来,在座的夫人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有些无措。
便在这尴尬的僵持之中,却忽见一侍女打后山传了过来,轻巧走近贴着谢母的耳鬓嘀咕了两句什么。谢母顿时眼睛一亮,腰也挺直了,抬眼瞥了一眼言家娘子。
“怎么?”言家娘子脸上得意的笑容一敛,“你有对了?”
“我自然有对。”谢母从容不迫地站起身,“你有月季四季常开,我便有山茶‘雪裹开花到春晚’①。‘胜春’对‘耐冬’,你觉得如何?”
月季对山茶,胜春对耐冬。
众夫人们喃喃琢磨着,都觉得是好对。谢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脸色难看起来的言家娘子,扭头离开了席位。
闲适地走出了众人视线之后,谢母连忙加快脚步,踏着青石小径一路绕至假山之后,那身形快得连后面的侍女都跟不上她。果然,却见在如绦的柳枝尽头、成荫的花树之下,正站着一位青衣的年轻公子,此时听闻脚步声,抬起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沈、沈大人!”谢母急匆匆地住了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抚云鬓,向他颔首,“不知大人这时候上门……真是失态了。”
“是在下唐突了。”沈梒行礼,含笑问道,“方才行至此处,偶然听得夫人们正在斗草……可扰了大家的雅兴?”
“没有没有。”谢母被他那盈盈如水的秀目看着,一时间竟有些脸红,忙道,“若不是大人提醒,我真忘了‘胜春’该对个什么。也都是那言家娘子,偏爱斗狠,我若对不出她便真得意了——”
她的话头一顿,忙看了眼沈梒,有些尴尬地道:“哎,都是些后宅妇人们的无趣之事,不提了。这边请。”
沈梒与她一同而行,安慰道:“纵使是才高八斗之人,也有文思堵塞之时。偶尔对不出,也是常事嘛。”
“说的也是。”谢母叹道,“但像大人这般的才子,肯定没有遇到过这种窘境。”
“怎么没有。”沈梒笑道,“不怕夫人笑话。早年我未入仕之时,在江南一带游历,最喜欢参加清谈会。那时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与前辈泰斗同席而坐,经常是被问得哑口无言。”
“真的?”谢母有些惊讶。她只知沈梒少年成名,却不知他还有这段青涩往事,“那、那大人怎么办,不尴尬么?”
“起初也是尴尬的,但后来便摸索出了个法门。”沈梒悠悠笑道,“被问到了不会的,便从容不迫地坐着,故作目下无尘之状,或平静地饮一口茶。旁人不知你不会,只会道你已胸有成竹,或觉此问太过庸俗故而不愿作答。反而会自惭形秽,不再追问了。”
“这……”谢母听着,竟忍不住失笑出声,“真是好法子。”
“夫人见笑了。”沈梒亦笑着,又柔声道,“吟诗颂对,本就是风雅之事。在这种事上争强斗狠,着实失了风骨。若夫人下次在遇到这种情况,不如便静坐饮茶,任旁人去斗便罢,不必突惹烦恼。”
谢母一怔,随即便忍不住大为感动。她们这些后宅夫人们的明争暗斗,在爷们儿们看来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输了、受了委屈,说给丈夫儿子们听却都无人理解,也无人安慰。
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沈梒一人,愿意听她诉说,还给她出主意。
谢母心里软成一团,又是感慨又是感激。
说话间,二人来至堂内,谢母忙着吩咐人奉茶又端来糕点,又取来了那幅《观碑》图,将前后的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给沈梒听。沈梒了然,让两个下人展图,自己起身细细地端详起来。
“怎么样?”谢母在旁看着他,轻声问道,“此画可是真迹?”
“唔……”沈梒直起了身,有些无奈地道,“不瞒夫人说,可说是真,也可说是假。”
“这、这是何意?”
“夫人可知‘一截成双’之法?”
谢母一怔,心中一凉,顿时明白了。
文人们题词作画多用宣纸,墨水在宣纸上极易渗透,而宣纸又多有五六层之厚。画商为图厚利,一画卖多人,必设法将一幅画揭出若干层。揭层越多,笔墨越淡,每层的原作也比较淡,作伪者便再用宣纸裱数层,墨迹轻淡之处再照样添补,再用熏旧之法使其变旧变暗,真伪便难以分辨。
“夫人细看此处。”沈梒指着画中的一棵老松枝丫道,“这一笔收尾处,最上层墨迹之下偏又多了道浅浅的墨痕,那便是原作的笔迹,作伪者不慎描了出去。但若是不细看,实在难以发现。”
“这……唉。”谢母跌坐了回去,头痛地道,“这样一幅伪作,是没法再送给皇后了。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大人了。”
“区区小事。”沈梒笑道,“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夫人随时知会。”
谢母连忙道谢,迟疑了下,又问道:“不知——不知让之他最近可好?”
沈梒一怔,抬眼看谢母望着他有些忐忑的样子,顿时心下便明白了。他暗暗叹息了一声,温和道:“让之他最近忙,船坞厂开工在即,很多单子数目需要他亲自过目。但夫人放心,他的衣食都有人照看着。”
谢母有些窘迫,总觉得被他看破了小心思,忙道:“朝堂大事,不必说给我听。但你们务必要注意身子,别忙起来就不顾别的了。”
说着,又吩咐下人们拿来一堆新鲜瓜果、渔产和日常用物让沈梒带回去,沈梒也都一一收下。
“那今日便不打搅夫人了。”沈梒起身道,“过几日待让之忙完,便会回家来的。”
谢母也起身相送,但当她看着沈梒那修长却略有些单薄的背影向外走着时,不知怎地,忽然便脱口而出叫道:“良青!”
沈梒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谢母拧紧了帕子,心里紧张,却还是慢慢说出了那句想说的话:“你……你也要注意身子。夏燥,别太过贪凉,知道了么?”
沈梒眼中流光闪动,竟有些怔然。半晌,他终于扬起了个柔柔的笑意,低头答应了下来。
送走了沈梒,谢母再次回到了庭院中的宴席上。此时众夫人已没在玩斗草了,又三两聚在一起,聊起了儿女的姻缘之事。
看谢母回来落座,众人便不由自主地将话题转回了她身上,有位夫人装似不经意地笑问道:“说起来,让之还没成亲呢?这年纪可也不小了,房里没个人怎么办呀?”
谢母往后靠在椅背上,轻摇着团扇,在夏日情暖的光线中微微眯起了眼睛。
小扇轻风正凉,徐徐地吹散了燥热和太过馥郁的花香。这感觉便像那个年轻人一般,悠凉静远,从容雅致,只要在他的身边,便仿佛再感觉不到世事嘈杂纷扰,只余一片宁和。
在众夫人的注视中,谢母懒懒地开口道:“没办法,让之他的眼光高呀。”
“需得找个才高貌美,性子平顺柔和的。但又要出门能震慑一方,让男子也敬畏;入门能红袖添香,让房内幸福。上能议国事论经典,下能品诗书弄风月。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如得了我家让之的眼呢?”
众夫人越听脸色约难看,都暗中嘀咕着,哪有这样的人,这谢三郎恐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吧。
议论纷纷中,唯有谢母含笑端起了茶杯,从容地抿了口清茶。
唔,清神沁人余香正好。
第89章【番外二】禁庭秋月
韩皇后轻捻玉箸,将一块荷包里脊夹入了正宁帝的碗中。她的手指肤色莹润,修长又丰韵,指甲被细细挫出了圆润的弧度,如同雨后新冒的嫩笋一般,着实是赏心悦目。本在低头饮茶的正宁帝目光一顿,缓缓抬眼看向了韩皇后。
韩皇后迎着他的目光柔柔一笑,那梨涡眼波真恰似海棠扰春潭,优美到了极致:“皇上,这菜色软糯鲜嫩,口味清淡,正是您爱用的。”
正宁帝笑了笑,放下茶杯道:“今日是皇后的生辰,不必给我布菜。自己用好便可。”
“能服侍皇上,是臣妾的福分。”韩皇后微微垂首,那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只可叹皇上公务繁忙,平日里臣妾难都得有机会与您同席用膳。”
正宁帝面色平静地将那块荷包里脊送入了口中,慢慢咀嚼着,却没有接她的话茬。韩皇后面色稍稍一黯,掩饰似地抬手端起了茶壶,给他续上了新茶。
片刻短暂的安静后,正宁帝又看了眼韩皇后,仿佛刚刚注意到了般笑道:“今日皇后的服装,倒是颇为雅致。”
韩皇后一愣,立时喜上眉梢。她今日穿了件鹤氅式的新衣,以白绫配新桑色绫,内着红袙腹,在薄若蝉翼的外袍下那浅浅的薄红若隐若现,仿若夏荷初绽时尖头刚露出的那点艳色,白而微红,雅中微艳,含蓄招眼得恰到好处。
“今日宫中后妃,多穿此类衣裳。想必是自皇后这里习得的。”正宁帝含笑道,“这样式可是自创?真是心灵手巧。”
韩皇后不尽娇羞地一笑道:“闲来无事时瞎琢磨的,承蒙各位妹妹们抬举。皇上喜欢,便好。”
“说起来——”正宁帝装似不经意地将话题一转,“这几日朕听后宫诸人都在忙着给皇后准备生辰贺礼,她们究竟都送了什么,朕也有些好奇。皇后可愿将贺礼拿出来,与朕同赏?”
正宁帝有这要求,宫内诸人当然是极力满足。韩皇后立刻命宫人们将收到的生辰贺礼一一抬了上来,摆成一排。正宁帝似乎来了兴致,连饭也不吃了,弃箸起身从头到尾一样样地看了过去。
新帝登基,也不过是刚刚经过了一番儿的选秀,后宫不过十几人。十几样贺礼,有的是翡翠珠玉,有的是钗环首饰,有的是西洋摆件,却无一不是巧夺天工、华彩逼人。同处后宫,众妃自然不愿一上来就触了皇后的霉头,送的贺礼都用足了心思。
正宁帝缓缓踱过去,时而点评一下。行至半中,他忽然脚步一顿,话语中带上了些许笑意:“这是谁送的?画的是什么东西?”
韩皇后顺着他的视线一看,目光顿时一凝。那是幅水墨古画,画中林烟萧瑟,古碑矗立,有一骑驴老人背画而立,正在扬首观碑。这画乍看是没什么毛病,细看却觉得那座古碑有点儿小了,驴子又画大了,快赶上有旁边的树一样高了。再看那骑驴老人,身形胖满,圆鼓轮墩好似一只土拨鼠,毫无半点道骨仙风。
“这……这是谢妹妹送的。”韩皇后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
“这仿的是前朝古画《观碑》吧。”正宁帝笑道,“她胆子也太大了,敢拿这种拙劣不堪的赝品糊弄你?”
韩皇后解释道:“谢妹妹早听说臣妾喜欢收集古画,便提前了许久派人去民间搜寻。虽找到了一幅貌似真迹的,可后来鉴验了一下,竟是个‘一揭成双’的赝品。这一幅,是谢妹妹自己仿着画的。她特地跟臣妾解释了,说与其送个不伦不类的,倒不如自己花点心思画一个,起码心意是真的。”
正宁帝含笑打量着那幅画:“她倒是会狡辩。”
韩皇后轻轻捏紧了袍袖的边缘,抬眼偷看了一眼正宁帝。他虽口中说着责难的话,可嘴角却还扬着,似乎觉得这事颇为谐趣,可最终也还是没说什么,很快便接着往下面看去了。
用过饭后,正宁帝又陪着韩皇后用了半晌的茶,一直到亥时他方起身准备摆驾离去。韩皇后欲言又止,一直送到了宫门口,方轻声挽留道:“皇上是要回去处理朝政么?这般日夜宵衣旰食,还是要注重身体啊。今夜不如就歇在此处……”
正宁帝回身,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道:“知道你体恤朕,可国事耽误不得。今日也陪了你这么久了,便这样吧,过几日朕再来看你。”
韩皇后一双盈盈的秀目眼波流动,半晌之后却还是没有说出更多恳请的话,低低应了个“是”。
众宫人皆至殿前,俯身行礼。直至那明黄色的仪仗渐渐远去,消失在了重重殿宇之中,韩皇后方缓缓起身,静静地望向了远方明辉如水的夜色。
有贴身宫人观她面色,此时轻轻地道:“娘娘方才何苦解释那么多?只说是谢贵妃送的,不就好了?平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韩皇后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一弯:“与她争……没有好下场的。”
那宫人不禁一愣。在她们这些下人看来,谢贵妃无论是长相、家世、才貌、品性,都够不上皇后半分。更别提她入宫之前还是京城出了名的憨傻姑娘,连世家公子都不愿娶她,后来不知是怎么入了宫。方才听皇上话里的意思,也是有些嫌弃她的,估计不过是看着她娘家的份上才给了几分薄面。对着这样一个人,皇后又怎么会说出这般自怨自艾的话呢?
面对宫人的不解,韩皇后却没有再多解释。她最后平静地望了一眼沉浸在无边月色之中的禁宫,缓缓转身,入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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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辇慢慢走在宫道之上。
正宁帝一手撑颌,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膝盖,似在思琢着什么。半晌,他忽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贵妃送了那么个贺礼,不知是怎么想的?”
跟在龙辇旁的,是一直伺候了正宁帝十几年的老宫人,此时听正宁帝这么问便应道:“想必娘娘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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