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几个新面孔,看见苏蘅盈盈走进来,面露讶异的神色。但看了一圈周围的人皆淡定,便也捺下了惊讶,随着苏蘅的目光一起看阿池炒饭。
阿池将煎得深黄的鸡蛋块和米饭混合,撒盐,撒葱花,装盘。
一碗热腾腾的蛋炒饭,最简单朴素的食物,除了盐什么调料都不需放,已经足够喷香。
阿池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离开了师父的指导,他有信心能在这第一顿饭便惊艳自家主人的刁钻舌头。
一盆酸辣鸡皮汤,一碟炒白菜,一碗蛋炒饭。
明明都是家常菜,却比肥鱼炙肉更诱人食欲。
白菜丝自然不必说,快火明油,炒得爽脆、甘甜。红馥馥的酸笋鸡皮汤尤其逗人食欲,光是闻就恨不得流口水。里面放了多多的油酱、椒料、葱花、芫荽,一口下去,酸笋开胃,鸡皮嫩滑,又辣又鲜,滋味强烈而浓厚。
阿池见汤和菜苏蘅都吃得愉快,但蛋炒饭只吃了小半碗,不由上前一步问:“郡君是觉得这蛋炒饭不好吃么?”
苏蘅见这少年气性这样高,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吃过更好吃的。”
“哦?”阿池当真是心气高的,自觉不服气,不假思索地继续问:“不知是哪家餐铺?下回我也去学学。”
苏蘅笑一笑,她脾气好,也不恼,道:“不是外面吃的,是我自己做的。”
阿池也听师父说起苏蘅做红烧肉和清蒸丸子是绝味,但心想那只是节日偶尔一吃的硬菜。若论家常小菜,她一个闺阁娘子,素日只会吃,绝少做,能比得上自己的手艺?
不过他虽这样想着,但刚才的追问已是僭越,哪怕心里不服气,真要让苏蘅动手和他一较高下他也是不敢的。
谁料苏蘅却搁下筷子,问:“还有剩饭和鸡蛋吗?”看样子是要亲自动手。
阿翘拉一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小娘子,这不合规矩吧?”
苏蘅摆摆手,她随性惯了,这些规矩限制不了她。
何况她并不是想要和阿池一争高下,毕竟阿池的年纪在前世的她看来就是个弟弟。她只是被这一碗蛋炒饭勾起了乡愁,怀念起遥远的曾经罢了。
往事不可追,味道却可以长存。
既然如此,干脆亲自动手。
苏蘅换上下厨的窄袖麻衫子,驾轻就熟地绕锅撒了一圈油,扬手倒入打散的蛋液。
澄黄的蛋液在空中划出一道线,“哗”的一声,迅速在锅内的热油中膨起来,边缘滚起大泡。苏蘅将大泡划拉到一边,让中间的蛋液流出来。蛋液一半煎成金黄略棕的蛋块,另一半却是刚刚凝固的黄嫩嫩样子。她也不划散,直接飞快捞起。
“这鸡蛋里面没熟啊?”旁边的帮厨凑在阿池耳边小声道:“能吃吗?”
阿池刚开始还不服气,见苏蘅动作干脆堪比张春娘,又看到这一步,已经明白自家这位小娘子绝非只是说说的本事。
锅中不倒油,苏蘅快速将米饭倒入,用圆勺背轻轻敲散冷米饭,再将刚才的鸡蛋倒入划散混合,快速翻炒均匀,炒到粒粒分明、锅铲炙手时撒盐。起锅前撒一把鲜嫩青绿的葱花,翻拌后略焖便起锅装盘。
若要加香菇丁松子虾仁青豆火腿等配菜,可以在揽鸡蛋后,下米饭前先炒熟,再与米饭混合便是扬州炒饭了。
但苏蘅是一个蛋炒饭原教旨主义者,一向是不加配菜的,只油香、蛋香、米香和葱香便足以炒出一碗好饭了。
“来尝尝。”苏蘅盛出小碗,递给阿池及众人,“如何?”
众人刚开始半犹疑地吃了一口,着实的喷香可口!
“唔,好香!”
阿池吃了一口,顿了顿,默默又吃了第二口,然后吃完了一整碗,意犹未尽,心悦诚服。
比起自己将鸡蛋完全煎熟后再和米饭的混合的做法,苏蘅的蛋炒饭层次丰富分明,的确更好吃。
扑面而来的先是葱花的清香,煎至金黄的鸡蛋入口浓香匀实,刚凝固的鸡蛋块鹅黄松软,松散的米饭粒粒晶莹,鸡蛋中没有完全煎熟的蛋液挂在米粒上,金裹银,爽而松,不腻人。蛋炒饭要大口大口吃,满嘴的油香,然后长饮一缸浓茶,才算圆满。
一碗炒饭,这样简单的材料,却有几种不同味道微妙过渡,是浑然天成的巧妙。
周遭热闹,赞美此起彼伏。苏蘅放下袖管,只是笑笑,她在意的是将对一千年以后的那个时代的怀念吃了胃里,像切实地捉住了某样缥缈的东西。
世界上没什么烦恼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一顿不行,那就两顿。
作者有话要说:①:说法出自唐鲁孙《酸甜苦辣咸》。
这个蛋炒饭的方子真的很好吃,感兴趣的可以试试。
第19章玫瑰鲜花饼
金水官邸四处花丛都开得格外娇妍。尤其后院的那丛玫瑰开得最肥美,苏蘅大清早便带了几个侍女前来摘花。
苏蘅仿佛天生有讨人喜欢的本事。入府不到半月,府中上上下下,无论婆子侍女还是管家小厮,提起她没有一个不交口夸赞的。
她说要采花去做花羹,几个婢女便提着篮子跟在她身边,一群人欢欢喜喜地簇拥着她前来。
苏蘅蹲在花丛前,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扶着带露水的花枝,挑最大最鲜妍的玫瑰剪下来,扔进篮子里。
这里的花朵繁盛。也许是近水湿润的缘故,即使少有人悉心打理,也比康阳长公主府里精心侍弄的花丛更郁葱。
枝繁叶茂,姹紫嫣红,当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想起来,上次欲以玫瑰入馔还是在四月间。
那时,苏蘅乍见公主府的花园中玫瑰开得好,便起了吃玫瑰鲜花饼的心思。谁知在采花的时候又好巧不巧地遇见苏葵和袁碧云带着一众婢子走来。
她两人看见苏蘅,并不走近,只站在廊下看着。玩味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不喜欢却又除不掉的东西。
袁碧云俯在苏葵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苏葵看着专注剪下花枝的苏蘅,掩唇讥讽笑起来,“吃花便是风雅事了吗?我只想到古人说‘牛嚼牡丹’,现下是谁嚼玫瑰呢?”
周围侍立的人心头一抽,一口凉气吸进去半晌吐不出来——
这个比喻实在是难听得紧。
公主和都尉素来不喜欢自家儿女之间唇枪舌剑地争来争去,可葵娘子这样说话,蘅娘子脾气又是那样的乖张,看来此刻言辞上的攻讦是免不了的。
可苏蘅闻言,头也没回。
她并不动怒,一面悠闲地拣选花枝,一面似笑非笑地答苏葵,“百合炖桃胶,茉莉作饮子,桂花裹在糕团,槐花掺在冷淘里,紫苏饮椰子酒,引杯入喉,甘甜可口,这些都是姊姊素来爱吃的东西,无一不是鲜花制成的。若拿牛嚼牡丹做比喻,那姊姊爱吃的花可比我多,又算什么?”
言下之意是,姊姊是比得过牛啊,还是连牛也不如啊?
旁边有年纪小的婢子没忍住,鼻孔里发出“嗤”的笑意。袁碧云霍然回头,冷霜一般的眼刀飞过去,这笑意立刻停止。
苏葵此时的脸色实在精彩,她费了好大力才控制住面部肌肉,正要还嘴,苏蘅慢悠悠又开口。
“还有,若说牛嚼牡丹,我吃玫瑰,那官家最爱饮蔷薇露,又算什么?”苏蘅转而微笑,露出贝齿,“姊姊说话可要小心,莫叫有心人听了去,还以为姊姊对当今的天子、自己的亲舅舅有什么不敬不臣之心呢。”
苏葵惨白一张脸,原本只是挑衅,却被苏蘅扯到什么不敬不臣之心上去。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苏葵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蘅想到此事,嘴角微勾,此刻她是金水官邸的主人了,自然再不用为了摘花吃花的小事与旁人费口舌。
尤其是她做什么,薛恪从不管她。既无指摘,也不评价。
如此想来,与薛恪成亲,坏处暂未发现,好处倒是立竿见影的。
苏蘅心情很好,小花篮渐满,她指着不远处高枝上迎风摇动的硕大的重瓣玫瑰,“最后一朵,就它了。”
话又说回来,牛食牡丹是胡吃乱嚼,而苏蘅吃花却是细细料理,那是定然不一样的。
苏蘅此刻将摘来的玫瑰花瓣分作两部分。外圈大而挺韧的花瓣裹了鸡蛋和面粉调的面糊,炸成玫瑰花片,蘸椒盐或白糖吃,味道不比炸白玉兰片差。
剩下的内圈娇嫩花瓣片片摘下来,去掉花心,在清水中洗净、浸泡,以去掉涩味。
这些都是风雅的活儿,旁边的婢子跃跃欲试,苏蘅索性就交给她们去做。
等花瓣晾干水分,倒入白糖,慢慢用瓷杵碾压玫瑰花瓣和砂糖,砂糖会把花瓣碾成花泥,这样就成了醇浓而微微带着清苦气味的玫瑰花泥。把花泥装进干净的瓷瓶中,白糖随着时间会渐渐融化,便成了玫瑰花蜜酱。
如果着急,也可以将玫瑰花泥和清淡顺滑的槐花蜜混合,搅拌后静置大半日便可。
这花蜜酱可以做成许多东西,苏蘅最喜欢吃的就是玫瑰鲜花饼和鲜花糕团。
白白胖胖的面团加了油酥,包进玫瑰花蜜作馅儿,在手上轻轻一拍,变成薄薄扁扁的一小圆块,烤熟后淡黄香软,趁热吃是最美味的。
苏蘅掰开一块玫瑰鲜花饼,里面是货真价实、湿润香甜的玫瑰花瓣。酥软的外皮,香糯的内里,口味很是清淡。最难得的是一般吃完了甜食,口内会泛酸,但吃完鲜花饼只觉得满口馥郁,回甘绵长,仿佛被花丛包围了似的。
悠长的一天便消磨过去。
夜幕四合,一轮皎月凌空高悬。
一壶铁观音,几块鲜花饼。明亮月色中,苏蘅跷脚惬意坐在紫藤萝架下的秋千上。
苏蘅以资深享乐派的眼光,一来就看中了紫藤萝架下的位置,叮嘱花园中的下人加上有靠背的秋千椅。
秋千椅晃悠悠,藤萝蔓蔓爬在高高的花架上,一串串淡紫色花穗垂下来。夜风微抚,暗香浮送。
孟蜀时有位名士,春尽后每每将家里园中的牡丹花分送给朋友,然后再附上可口的糕点,道是等花凋谢了,便可以拿糕酥煎食,这叫做“无弃浓艳也”。
苏蘅咬了一口玫瑰鲜花饼,怡怡自乐,想来,自己也是达到了名士的思想高度嘛。
阿翘眼尖,看见游廊上一少年走来,嘟囔:“张掌厨怎么派他来送点心来?”
苏蘅回头,原来是张春娘的徒弟阿池。他穿着乌青色窄袖衫,端着张春娘做好的玫瑰糕团送了来。
阿翘不喜欢阿池,因为阿池上次对苏蘅的蛋炒饭点评不甚服气。
苏蘅固然没把这事放心上,可阿翘护着自家小娘子,觉得此人心气儿高,人也傲,遂不喜他。
这玫瑰糕团方子是苏蘅写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只是要守在锅边等着,苏蘅才交给春娘去做。
将澄粉、糯米粉筛好后,加入鲜牛乳和少许素油搅成糊状,以大火蒸两刻钟,取出待凉后就是软滑的冰皮粉团。
冰皮是半透明的,白白润润,用模具压成精巧花状,捧在手里细腻如美人面。里面深红色的玫瑰花馅儿一丝丝透露出来,外面裹熟椰子蓉就可以吃了。
“这个好看!看着比刚才的小酥饼更好吃!”阿翘拿了一个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只觉得这个糕点如此玉雪可爱,不舍得下口,问到:“小娘子,这叫什么啊?”
“这个啊,”苏蘅拈起一枚玫瑰糕团,晃了晃,吓唬阿翘:“这个叫‘抓破美人面’。你看这个红色花瓣一丝丝的透出来,像不像美人脸蛋被抓破了之后的红血丝?”
她又指着那碟撒了椒盐的玫瑰脆片,“你刚才吃的这个啊,叫‘辣手摧花’。那碟小酥饼,正经名字叫‘偷香窃玉’。”
阿翘虽没怎么读过书,觉得这名头拗口得紧,还不如叫小酥饼小团子呢。
她睁圆眼睛,“这些名字恁的花哨古怪!”
一旁的阿池见阿翘傻傻的,居然信了苏蘅现编的胡言,轻嗤笑出来,“傻丫头,郡君是在逗你玩呢。”
周遭众人一同哄笑着闹起来。
阿翘瞪了阿池一眼,跺脚道:“小娘子和我玩笑,要你管!”
阿池摸不着头脑,“是郡君骗你的,你恼我作什么?”
苏蘅虽和他们年纪相仿,但到底多活了一辈子,此刻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女,只觉得这一来一往的斗嘴有趣得紧。
侍立一旁的婢子阿罗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今日吃的花儿都是从郎君书房前的院子里摘的,郎君若看见那花丛中的花都被人剪得七零八落,莫不要生气吧?”
·
一道院墙将金水官邸偌大的后院分成两个世界。
一边热闹喧腾的惬意,另一边是月下无边的寂静。
苏蘅她们并不晓得薛恪今夜并未留于宫中宿值,也不晓得他早已回来,此刻就在一墙之隔的偏院中。
月光布下台阶。
薛恪站在窗前,还是那袭半新不旧的白色襕衫,浆洗得雪白,一任清风拂动广袖。
月光下他的身影修长,也许是过于瘦削,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拉长了的具象的孤独。
国朝的三甲原本须外放几年,期满回京才入翰林院。但因明年的大庆典,处处抽调人手修编各类文档典籍,今年官家破例便选了十位进士先入翰林院,待庆典结束后再补外放之空缺。
作为本届三甲之一,薛恪早封了翰林院修编一职,自然在这钦点的十人中。
汴梁乃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能够中选不用外放,大家自然是喜不自胜。
若是在朝中作出一番功绩,也许几年之后也不用再去外地为官,岂非大大增加了青云直上的可能性?
唯薛恪不语。
若是外放,倒还能避开苏蘅。
现在这样,每到旬休或节日不用上朝当值的日子,他再无早起离去的理由。
两人在这偌大的府苑里对坐时,她并不知道他的心事。去年春天的恶事于她仿佛一场云烟,吹散了,就过去了。
偏偏她无处不在。
薛恪静默地听着隔壁的哄笑打闹声。人间喧腾热闹的快乐,与他无关。
苏蘅的声音隔过渺渺夜风传来,清脆天真。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阿罗的问题:“人家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如果我不摘它,那么它只有抱香死于枝头,零落成泥碾作尘的份儿,来年夏天谁还会记得这儿有一朵开得最大的玫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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