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谣只是一愣,站在张婆身后的张虎差点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给摔着。
他看了一眼张婆,又看了一眼乐谣,陡然咽了一口口水。
乐谣回过神来之后,先是恭敬地道了谢,然后才道:“您身边自有能人,我不过一介贫家女,不敢造次。”
“我膝下无儿无女……”张婆抿了一口青茶,“就一个侄子,也是个不中用的。”
说着,她瞪了身后的张虎一眼,才复道:“老婆子我操劳大半辈子,见过的人不少,自认也有几分识人的眼光,你,很好。”
那一日乐家村初见的时候,张婆确实起了招揽的心思,但当时乐谣直接拒了,她心中便有些恼怒。
她吩咐张虎看着点人,心中想着半个月后给乐谣一个下马威,好好□□一番,再看看能不能用。
但乐谣竟真的在这么短时间内凑足了五贯钱。
两相结合,乐谣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便又更高了一点。所以,她才愿意在这个时候,尝试再次拉拢乐谣。
“如果你来了……”张婆顿了顿,“老婆子也就无需操心将来的事情了。”
这句话分量很重,张婆虽然没有说得太明白,但就是有了将乐谣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念头。
乐谣并不奇怪她会有这种念头,只是惊叹于张婆的眼光。
想当年,她创业的低谷期间,也有不少大公司向她抛来橄榄枝,邀请她入职担任高管。
但乐谣通通拒绝了。
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再加上张氏钱行的人口买卖,在拥有现代灵魂的乐谣看来,根本就是犯法的行当,乐谣当然不愿涉足。
她摇了摇头,态度坚决道:“晚辈惶恐,当不起您的夸赞。我只想拿回契书,不敢妄想。”
张婆叹了一口气。
她挥挥手,叫张虎将那契书还给乐谣。
乐谣表面上看着轻松,实则心中也绷着一根弦。此时见张婆没有再为难自己,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她便无比庆幸战乱已经过去。新朝建立后设下律法严明,想要洗黑为白的张婆不会对自己下狠手。
但蓦地,她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将契书送还过来的张虎面色十分严肃,盯着她的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怨毒。
早在今日之前,他还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张氏钱行唯一的继承人。
张婆今日这一番话,陡然让他发觉,原来一个小丫头片子,都能随意取代自己。
此时背对着张婆,他满心的恶意完全没有掩饰。
乐谣不动声色接过契书,眼睁睁看着张虎又沉默地站回张婆身后去。
她果断起身告辞,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张府。
虽然出门前,她亲眼见到张婆将张虎喊到身前训话,但不知为何,出了张府大门之后,她又无来由感到一阵紧张。
乐谣想了想,不再循着原来进来的路返回,而是拐进了旁边另一条小道。
她藏好没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等那脚步声过去,乐谣才敢探出头去察看。
虽然看不到那些人的身影,但从身形可以判断,这追出来的三人,分明就是张虎和他的两个手下。
攥紧手中的竹篮,乐谣意识到,自己与张虎的仇,怕是结下了。
她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张婆授意,但由之前张婆招揽不成功后愿意直接放自己离开,乐谣推测她应当是不打算与自己结仇的。
但此时想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张婆知道了这件事,她必定是站在自己的亲侄子那边的。
分析清楚了局势,乐谣刚想找机会离开,却又听到原本远去的脚步声折返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他们去时拧成了一股,找回来的时候却学聪明了,三人分做了两路寻回来。
乐谣能听到自己的东南两个方向,都有脚步声传来。
此时她窝在一户人家的矮墙下,墙体上恰好是镂空的云纹。
乐谣往那院子里张望了两眼,发现没有人,便将竹篮咬在口中,三两下爬上了墙,轻松翻了过去。
她小时爬树下河的事情没少干,翻墙虽然没试过,但此时做起来也不算费劲。
就在她刚落地,将自己在矮墙后藏好时,折返回来的张虎三人也重新聚集了。
“都没找到?”张虎的声音中透着愤怒与焦躁。
两个手下连连求饶,其中一个提议道:“虎哥,那丫头不就在乐家村吗?您回去歇着,我们两兄弟往那里跑一趟,还愁抓不到人?”
乐谣闻言,背后一凉。
但张虎似乎思考了片刻,随后拒绝道:“不行。官府那边抓得紧,这件事……我也不想闹到姑姑那边去,在方县令那个老头卸任之前,咱们都不要出城了。”
手下疑惑:“那……就不管那个丫头了?”
“呵,她最近不是一直在城西那边奔走赚钱吗?”张虎冷笑,“今晚你去吩咐其他人,只要在城中见到她,就给我直接抓起来,带到亨通赌坊那边去。”
两个手下齐声应道:“是。”
说完,脚步声又响起,三人直接离开了。
乐谣顾不得想太多,现在当务之急,就是离开这里,离开景康城,回到乐家村那边去。
但就在她想着出去的办法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院子里?”
第13章
乐谣全神贯注偷听着张虎几人说话,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站了一个人。
她回头望去,正想解释,却发现背后男子浓眉圆目,正是前两天她在明丽绣坊见到的那位小少爷,展佳。
“是你?”展佳明显也认出了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乐谣还蹲坐在地上,只能朝他微一点头:“展少爷。”
她并不想解释太多,于是趁着展佳明显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急急道了一句:“不好意思,情急之下才闯进了这里,多有冒犯。
“我现在就离开。”
说完,她再次将竹篮的手柄咬到嘴里,打算故技重施,翻墙出去。
但她刚直起身,却听到墙那边传来一声怒喝:“小贱人,给我出来!”
原来,那张虎几人并没有就此离去,他们知道乐谣还未出去,一直在这附近寻找。刚才乐谣与展佳交谈发出了声音,直接被他们捕捉到了。
乐谣的身体快过于头脑,立马又缩了回去。
如果她现在能看到墙外的景象,就会发现张虎带着人从不远处直直朝着她躲藏的地方走来,将脸直接贴到了墙体上镂空的云纹缝隙间。
虽然看不见此时张虎狰狞的表情,乐谣却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在她头顶喷发。
所幸她一直贴着墙根蹲着,墙上的云纹也不够张虎把脑袋伸进来。
一时半会,张虎并没有发现她。
但现下,两人就隔着薄薄一堵墙的距离。
张虎再往前迈一步,就能直接将她捉住。
乐谣内里虽然是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灵魂,但在现代做的一直都是正经的买卖。在这种时刻,她脑海中也克制不住地回忆起看得不多的黑帮电影,想象着如果落到张虎手中,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保持镇定,反观站在她对面的展佳,整个人已经傻了。
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哪里见识过这种情景。在这种关头,他一会儿瞪着眼看着张虎,一会儿又垂下头看一眼乐谣,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展少爷?”张虎率先开口,在这窒闷的环境中撕开一道口子。
拥有明丽绣坊的展家在景康城可不是什么小势力,城中稍微有点地位的人,都认得展老爷这唯一一个宝贝疙瘩。
“你,你……”展佳咽了口口水,“你是何人?”
“在下张虎,是张氏钱行的少东家。”张虎咧开嘴,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我之前在衡远楼见过少爷,少爷可能把我忘了。”
“啊……哦,是你啊……”展佳愣愣地应着。
他这话是回应张虎的,但不知所措的目光却落到了缩在墙根的乐谣身上。
如此明显,张虎自然也知道了——
在自己看不到的墙根下,藏了一些东西。
乐谣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她挥了挥手,示意展佳不要注意自己,却知道即使这样,也没什么用。
关键时刻,她捏着嗓子道:“少,少爷,奴家的衣服……”
展佳没听懂乐谣的意思,但张虎却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笑。
他甚至往后退了两步,询问道:“我来得不巧,展少爷在寻-欢?”
展佳没有回应,两只眼睛直接定在了乐谣身上。
张虎也顾忌着展佳的身份,想了想主动道:“钱行方才丢了些东西,我正在寻找。那蟊贼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长得一副好模样,却特别会骗人。”
“是吗?”展佳茫然地蹙起了眉头。
乐谣就着藏匿的姿势,朝着他摇了摇头。
“我怕她闯进了这里,扰了您的清静。”张虎继续道,“不如我到您院中去找一找,也好令您安心。”
乐谣疯狂地朝着展佳摇头。
可能这时候,展佳也反应过来了,听完了张虎的话,他拒绝道:“不必劳烦了。”
张虎皱着眉,并没有放弃:“展少爷您不知道,那丫头……”
“我自然有家丁保护,无需你费心。”展佳梗着脖子,“反正我从来没见到什么蟊贼,你,你还是快些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他不会说谎,光是这两句话,就令他整张脸都涨红了。
张虎沉默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他还是妥协道:“如此,就不打扰少爷了。”
他一抱拳,随即带着人再次离开。
但这下,乐谣却不敢相信他是不是真的走了。
她当机立断,趁着张虎还装着样子的时候,上前一把拉过展佳,一路小跑,离开了那矮墙,藏到附近一处假山后面。
等确认了此处安全之后,乐谣才有心思想着该怎么向展佳解释刚才的事情。
但她回头看向展佳,却发现他除了脸色发红,面上的神情全然没有愤怒和疑惑。
“太,太刺激了!”展佳拍着自己的胸膛道。
乐谣安抚道:“展少爷,多有得罪……谢谢你帮我隐瞒。”
“没事,没事……”展佳摆了摆手。
他饶有兴趣问道:“你怎么回事啊?你不是绣娘吗?怎么会得罪张氏钱行,还,还翻到我院子里来了。”
“我不是绣娘,也不是什么蟊贼。”乐谣道,“至于我和张氏钱行,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展佳要求道。
乐谣这时候哪有心思给他讲故事。
她想了想,请求道:“展少爷,我可否在您这里躲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官府的巡卫会路过外面的北林街,到时候我便可以跟在巡卫后面出城了。”
“你从这里跑到北林街,一不小心可能还要被那些人抓住。”展佳提醒道。
乐谣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风险。
但她此时势单力薄,也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她甚至庆幸如今自己面对的还不是死路,只要回到家中,还可以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另一边,展佳又道:“这样吧,我用马车送你出城,你给我讲讲你和钱行的恩怨,怎么样?”
他昂着头:“吴管事说你很会做生意,这样的交易总可以了吧?”
乐谣一愣。
反应过来后,她确认道:“你真能把我送出去?”
展佳重重一点头。
乐谣于是当机立断道:“好。”
她确实很会做生意,但她此刻愿意答应这件事,最首要的原因是她发现这位展家公子天真得可以,没有什么坏心思。
于这样的人打交道,至少不用担心自己被骗。
于是很快,在展佳的安排下,一辆马车出了此间院落,朝城门处驶去。
乐谣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这个地方并不是真正的展府,而是展老爷专门为展佳准备的读书的地方。
下面的仆役对突然冒出的乐谣一头雾水,但并不敢违抗展佳,所以她才能顺利坐上马车。
在马车上,乐谣也按照约定,与展佳讲了自己的事情。
她与张氏钱行的恩怨,其实两三句话就可以讲清楚,但是为了照顾展少爷的“购物体验”,乐谣还是加了几处细节,讲故事拉长。
展佳边听边惊叹,到最后,竟给出了一句极高的评语:“你真厉害!”
乐谣有些无奈。
她不知道自己被张虎撵得无处躲的事迹到底是哪里厉害,但此时看着一脸不经世事的展佳,心中却有些难言的委屈。
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就是这般巨大。
“展少爷家世富贵,不用经历这些。”乐谣淡淡道,“这没有什么厉害的,都是生活所迫。”
“哈,不厉害吗?”展佳曲起腿,抱膝坐着,自问自答道,“也是,如果是我爹知道了,肯定会说你,嗯……说你离经叛道,不务正业!”
乐谣看了他一眼。
“什么是正业?”她问。
展佳想了想:“我好好读书,学着做生意继承家业,就是正业啊!你的话……夫子说女子三从四德,正业大概就是嫁人生子,操持家中吧。”
乐谣笑了笑。
“‘正业’是我们自己要做的事,偏偏不是你爹说,就是夫子说。”她道:“难道我们的命是旁人的吗?”
展佳微张着嘴,一时间说不出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冒出一句:“……反正你比我厉害。”
此时,马车恰好到达城门附近,车夫勒停了马,朝展佳询问下一步指示。
gu903();乐谣也没有再回应展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