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穿着单薄的衫子,倚坐在窗边,她姿容不算出众,眉眼略有些寡淡,偏生拿胭脂红的衫子来衬服,瑰色下便将她更比逊色了几分。
她出身优良,性子娴静,日子也过得简单,因为不得宠爱,平素便爱绣绣针线来打发时间,只是如今一副绣了一半的百子多福花样搁在灯下,手里却拿起一份好不容易得的药方来。
是她娘家刚差人送过来的,说是助孕的良方,叮嘱她一定要用。
王氏拿着药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一行行药材名字,眉尖却紧蹙着。
这些年她暗地里没少吃药,不管是皇宫内闱里的秘方,还是民间街头的明方,大大小小吃了有几十种,一碗碗苦涩难闻的药吞下去,可肚皮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也难怪,她再怎么往死里吃药,自己的夫君几个月都不一定会来自己房里一次,不播种,哪儿能开花结果?
此时此刻,她就十分嫉妒艳羡云氏了,她往前宠爱也不算多,但耐不住人家肚皮争气,一个孩子接着一个的往外蹦,如今儿女双全,即便是个罪臣之女,小小妾室,可就是不一样了。
为人妻者,首要任务还是得开枝散叶,举止再端庄,名声再贤良,不会生孩子又有什么用?
王氏咬一咬牙,让贴身婢女珍珠把药方妥善收好,明儿个就按着上面的方子抓药来配。
珍珠才收了纸方,正要起帘下去,就和进来的陆渊打了个照面,她忙福身问了安,“三爷。”
王氏似是不敢信,一抬头,果然看见陆渊进来,她忙从座上起来,漾了笑容,“爷怎么来了。”
第14章
正室嫡妻,还是未来准侯爷的夫人,住的是后宅中只比侯夫人杨氏差一等的居所,这里又宽敞格局又好,陈设摆件样样更是精品,金丝楠木八仙过海大案上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总是有备好精致糕点,和碧玉壶中温热的茶水。
这里跟云露华那小小一方来比,真可谓是云泥之别,但陆渊到了这儿,却感觉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手脚,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这些年就像有一双眼,时时刻刻盯着他,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他嗯了一声,寻了地方坐下,有片刻的寂静,他就这样看着王氏,不知要和她说些什么。
想了想,到底是他来寻她的,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事儿,眼从王氏身上到周遭顾了一回,最后落在那还没绣完的百子多福花样上,但在下一刻却挪开了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晚膳用了没?”
安乐侯府也算是钟鸣鼎食的世家,一日三餐用膳都有固定的时间,过了规定的时间再想用饭,那可就要给小厨房打招呼使银钱了,像方才云露华没用晚膳,金凤便只能弄一碗藕粥来。
所以这话问了等于是明知故问,这个点儿自然是早过了用膳的时候,也是陆渊实在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了。
但这若有若无的一句客气话,却让王氏喜笑颜开,“劳爷惦记,已经用过了,今儿个厨房的鱼丸味道很好,妾身用了不少。”
其实陆渊晚上也没有用膳,并不知道今日的鱼丸滋味好不好,他笑着说味道好便多用些,心里却突然想起方才才打趣过,说云露华丰腴要节食清减的事来。
实际上她并不胖,比之眼前的王氏要瘦上一大圈,尤其是王氏还未生养,她却已经诞育了一双儿女。
王氏见陆渊说着说着话,嘴角无端浮起笑意,恍惚间仿佛是很甜蜜的事,她微红了脸,也陷了进去,“爷在想什么呢。”
陆渊慢慢收了笑,说没什么,王氏大着胆子往他怀中靠,眼神迷离,“爷有好久没来妾身这里了......”
王氏不是那种惯会小女儿情态的,也做不到像姚姨娘那样为了邀宠,可以使尽各种狐媚招数,她身为嫡女,自小灌输的就是端雅持礼,恪守妇行的思想,能主动朝陆渊身上倚,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事情了。
在她靠过来的那一瞬间,陆渊下意识站了起来,王氏举动是想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若接了下来会做什么,那也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放在以前,他也就接了,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为什么会选择避开。
他和王氏是夫妻,他来王氏房中是要做什么,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但今儿个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他实在是不想。
陆渊扶住摇摇欲坠的王氏,将这一切都归结到了‘公事’头上,“近来事多繁忙,我不大能顾及到你们,眼下琪姐儿也在你房中的,你也尽一尽嫡母的本分,多看顾教导着她些,别再出先前那样的事。”
不待王氏再说话,陆渊又道:“我那儿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迈着步子,极快的离开了。
只留下一室寂然,烛火噼啪爆开,王氏眼中噙满了泪水,不明白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陆渊这样逃一般的走了。
须臾,泣声不休。
陆渊在云露华房中吃了瘪被赶出去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侯府,有那起子好生是非的在杨氏跟前嚼舌根,一大清早就把人叫了过去。
才刚过辰时,鸟儿立在翠枝上叽叽喳喳的叫,云露华揉了揉惺忪的眼,不情不愿跨进了杨氏的屋门。
觉还没睡好,饭也没吃,肚子还咕咕叫,大早上谁愿意要看人脸色。
但人在屋檐下,有些时候避免不了要低头,云露华撇了撇嘴,一进去就看见坐在上头的杨氏,和旁边站着的管氏。
都说管氏是杨氏跟前第一人,得不得力暂且不说,杨氏待她有几分真心也不论,单就她这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日不落的在杨氏面前伺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孝敬自己亲娘呢。
还不等云露华依样子甩帕问安,杨氏先发出一声呵斥,“云氏,你可知何为规矩体统?”
气势倒真有几分唬人,可云露华还真不是被这两声嗓子就能软下脊骨的。
打马虎眼的事她做得向来顺手,垂眼一顾,朗朗上口背道:“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
“停!”杨氏按着额头青筋凸起,“我不是问你这个。”
管氏忧她所忧,想她所想,也板着脸教训道:“老夫人是问云姨娘昨儿个为何将三爷赶出房门?云姨娘也曾是大家出身,这为人妻妾的本分难道都不明白了吗,怎么可以把爷们往外赶。”
云露华轻扫了她一眼,而后反问杨氏,“老夫人觉得,这正经房中的和外头青楼花馆中的最大的区别在哪里?那便是在一个‘忠言逆耳’上,陆...三爷他公事繁忙,精力交瘁,本就该多多保养,在外也就算了,缠磨尽了也说不上话,可要是咱们正经房中的妻妾都不懂得心疼,任由爷们随着性子来,伤得还是三爷的身子,若是老夫人觉得妾昨晚做错了,妾也就认了,大不了以后不将三爷的身子当回事,只顾着自己便是。”
此话一出,杨氏和管氏两两相识,都琢磨出了些意思来,怪不得陆渊都快三十了,膝下子嗣还这样单薄,原来是在外寻花问柳,精力不济的缘故?
难怪这么些年他房中一直就这么两个,家里的再好日日处着又有什么意思,外头的又新鲜,花样又多,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能使出来,还不用娶回家来,多省事方便。
都是有夫君有孩子的妇人,不用云露华说得多直白,自然而然就心知肚明了,杨氏听到这里便也明白了,想了想之前姚姨娘受宠多年,可不就是因为她出身微贱,能放下身段引诱么,陆渊既然好这口,看不上清汤寡水的古板王氏,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第15章
不论是二八少女,还是五十老妇,一旦给了她们一点模模糊糊,她们的臆想力之丰富,那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甚至连着往前或往后十数年的恩怨纠葛都能在心里打了个底谱,若给她们备好笔墨,出个话本子更是完全不在话下。
眼看二人神情逐渐变得微妙,云露华就知道目的达到了,至于这些‘诽谤’的话要是传到陆渊耳中他会不会暴跳如雷,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要是人找她对峙,她可以直接双手一摊,无辜看着他说上一句,“我什么也没说呀,那都是她们自己乱想的。”
思及此处,云露华暗地里搓着手跃跃欲试,真是期待看到陆渊那气得铁青的脸,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呢。
杨氏轻咳一声,语气软和了下来,“你...做的很好,还是要以三爷的身子为重。”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是引起了府上不小的非议,就这么不声不响过去了难免要叫那些下人议论,这样吧,你回去抄录十遍女则女戒送来,也算是全自己的脸面了。”
抄书这种事,叫金凤代笔便是了,一盘算下来,等于自己什么事也没有,云露华自然应了。
从杨氏那里出来,她一回去就把纤云叫来,将金凤眼下手里的差事先挪到她那里,然后让金凤专职几天好好抄书,金凤一听,只得苦着脸哀嚎。
十遍女则女戒,也算是个不小的任务了,金凤在那伏案劳行,云露华就靠着摇椅悠哉悠哉吃着厨房刚送来的瓜果,自打她立威下去,厨房那边乖顺了不少,照着往前姚姨娘的份例,送果子送糕点,一日三餐还时不时有加菜,巴巴往这儿送殷勤。
纤云替她扒果皮,叹一声道:“自打姑娘落了一回水,人就厉害了,从前厨房哪儿有这样的待遇,不少食减菜就谢天谢地了。”
云露华翘着二郎腿,捻着桑葚一颗颗吃,紫红的汁水溢染在贝齿间,清甜如蜜,“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叫人善被人欺,你今日顾忌太多退一步,明日就得被逼着再退一步,别人不会觉得你心善人好,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做人嘛,最重要的还是要让自己在别人心中有一定的忌惮。”
纤云将剥好的蜜桃递到她嘴边,艳羡道:“姑娘到底是主子,像奴婢这样的身份,再怎么厉害也没用。”
云露华摇头,“这和身份没关系,是你从小到大养成的处事习惯。”她打眼瞧见金凤奋笔勤书的样子,让纤云把桃给送过去,笑眯眯道:“给金凤多吃些,她这几日辛苦。”
金凤从案牍中直起身子来,抱怨道:“姑娘,您可别再招事了,奴婢手都快写断了!”
云露华嘿嘿一笑,说不会不会,抬头见窗外庭门里进来的人,立时站了起来,很兴奋道:“来了来了!”
金凤大叫,“您别再赶人了!”
话音刚落,人就冲了出去,云露华倚在门前,将陆渊拦下,抱臂道:“来找我的?”
陆渊一身青墨色裥衫,袖摆团起的麒麟图案锋棱毕现,他看着眼前一反常态的云露华,微微一愣,缓匀一口气,“你好像很高兴,是因为我来?”
那必然不可能是的,云露华放下臂膀,起直身子,正了正神色,“我还没问你,过来是做什么的。”
陆渊敛色,递了只玉牌给她,“康宁公主今早刚回京,我才下朝她就派人堵在玄武门上,将这玉牌给我,说让我转交于你,让你寻空进宫。”
一听是康宁的事,云露华将玉牌一抹,唯恐不真,把进出宫所需的玉牌仔仔细细瞧了个全,玉质温实,上头的确雕着龙凤纹样,这东西她以前见过太多次,自然能看出不假。
云露华喜道:“康宁竟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原以为要再晚上几日。”
不仅是回来第一日就惦记着她,而且还是通过陆渊将玉牌送到自己手上,这其中也有一层提醒陆渊自己身后还有她康宁公主这么一个靠山,莫要轻慢了。
陆渊反问,“你先前就知道康宁公主回京一事了?”
云露华将玉牌好生收起来,哼道:“是有如何。”她贝齿紧扣着唇,复掀睫看人,“你来寻我,就是这事吗?还有没有别的?”
陆渊挑了挑眉,“你想我寻你还有什么事,再被你从房中赶出来一次?”
云露华见他神态不似作假,心里琢磨着难道事情还没传到陆渊耳中不成。
算了算了,现在不知道,待会再知道也是一样的,云露华顿时觉得没趣儿,转身就回房去。
哎,无趣,真真是无趣的紧。
而陆渊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回去后叫来白致询问近来云露华身边都发生了些事。
白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道:“云姨娘这几日被老夫人罚着抄书,除了去看小姐少爷,连门也不出,并无什么大事。”
陆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听白致这么说,倒一时半会找不到缘由,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难道是云露华被杨氏训斥了一顿,开始有所长进,知道要好好处理一下他俩之间的关系,但又碍于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才这样遮遮掩掩不说出口?
尽管这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陆渊目前为止能想到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了,他想了想,打从失忆以来她就完全换了个人,虽脾气大了些,待他凶了些,但瞧着七情六欲都上来了,人也鲜活了许多,总比以前好,别看她冲着自己回回龇牙咧嘴,像多大仇怨一般,但到底是自己孩子的娘亲,许是想通了也说不准。
年少时他对这位高高在上又不知好歹的云家小姐很有几分咬牙切齿,每回见到总要撺掇几句招惹是非的话,那时少不更事,总误以为是仇家,待到他长大后,才发觉不懂事的仇怨都不是仇怨,更像是孩子之间的拌嘴吵架,而这位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竟是他年少记忆中,独有的青涩存在。
云家轰然倒下,他将她留在自己身边,除了党派权谋下的利弊择决,其中也有不少不为人知的私心。
但这些年她一直人在,心却随着云家覆灭一同死了,他常常在想,若是云家犹在,这位娇贵小姐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又怎么会在安乐侯府里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妾。
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曾经触不可及的人,如今却是他两个孩子的娘,而且她渐渐变回了从前那样生龙活虎的模样,他和她的关系看似冤家聚头,相看两厌,但不知不觉中,竟比从前更亲近随意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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