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沛原想先去祭拜皇帝,但景灏在入城时偷偷告知了江子羿先前行辕之事,江子羿担心他情绪大起大落不利于病情稳定,便提出让他先在府中沐浴,斋戒,再入宫中祭拜。江沛衣不解带的跑了这么久,早已倦了。说实话,若不是撑着要见皇帝,又担忧着这叔侄俩手中没有兵权,料理不了京中之事,只怕早在中途倒下了。
“如此也好!”江沛实在力不从心,只得听了江子羿的建议。而后又道:“这份奏折是平意托我带到御前的,事关战后如何处置俘虏,你且看看。”江沛将奏折递给江子羿,知道他如今是摄政王,处理事务方便,就这几日,批了再发还至晋阳,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不至于误了平意入京奔丧。
江子羿趁着江沛去沐浴的空当,细细翻阅了奏折,平意的想法倒是令他眼前一亮,先前他与皇帝详谈如何治理九黎,忽略了晋阳王的意愿,只提出敲山震虎这一策,现在想来,劳民伤财不说,更徒増两国怨愤,如今有这样可行的怀柔政策,自然要试试,但因着昨日与江昭吵了那一场,知道了他对任何事情都极有主见,便想着与他商量,再做定夺。
“是否可行?”江沛沐浴出来,见他看得认真,没忍住问道。
江子羿点点头,应他:“可行,与皇兄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江沛见他无甚意见,才道:“如此,入宫后你先批了给他,以免误了他进京的日子。”江子羿听罢,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此事须得问过江昭。”
此等紧要政务,他竟要先问过江昭,他这样小,能懂什么?江沛不可置信的问道:“怎么,你拿不了主意?”
“非也!昨日与江昭意见相左,盛怒之下数落了他一顿,才发现从前轻看他了。”江子羿说了缘故,表示自己并不想只手遮天独揽政权,“回府后细想,政务上的事情,他越早上手,于国,于我,越好。”言语中竟像要卸下重担一走了之一般,听得江沛心有不悦。
说不好听些,八九岁的孩子,皮起来狗都嫌,这子羿怎能为着意见相左就与他置气?一国政务若事事等他决断,黄花菜都凉了。这叔侄俩向来亲近,见江子羿如此神情,他也无法从中推断他们到底有何矛盾,只得试探的问道:“他忌惮你?”若非如此,他再想不出别的缘故了。
江子羿摇了摇头,不再开口。昨日江昭与他针锋相对,着实令他寒心,这些日子,他已受够了各部官员的阳奉阴违,到头来看在江昭眼里,他也不过是吃力不讨好。
“反了他了!”江沛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这碎娃子,看我不收拾他!”江沛性情素来暴烈,这会子江昭算是撞到了枪口上,江子羿坐在一旁,连忙劝解:“兄长,并非你想的那样。不过是这几日教他治国,他与我理念不同,我有些灰心。”
江沛只当他在为江昭辩解,也不当真,只是强压着怒气劝慰道:“不管为何,你只需踏踏实实做好你的摄政王,实现你的抱负,至于江昭,若说了冒犯你的话,权当他童言无忌,一个碎娃子,咱们做大人的,要胸中开阔,不与他计较。可明白了?”
江子羿唯恐他进宫会教训江昭,如今听他这样说,终于松了一口气:“兄长说得是,子羿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江沛由衷对他表示赞赏,他若有心结,是决计不能专心辅国的,到时于国于家都是损失,至于江昭,找到机会他是要与他好好谈谈的。
兄弟二人聊了一场,一前一后乘轺车入了宫。江沛连日来已做好心理建设,他克制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悲痛,以免令不怀好意之人觉得有机可乘,可当满城素缟映入他眼中时,在晋阳时那份心痛又悄然涌上心头。
“君上归祭!”随着李厘一声唱和,江沛出现在高泉宫内,一旁宫人内侍齐刷刷跪了一地,这阵仗,江昭也不曾有。
伊束闻声抬头,见江子羿领着一个一身素服衣袖飘飘身形伟岸的人进了殿,她猜这人应当是睿王江沛。逆光中江沛阴着一张脸,看不出情绪,殿中一时精到极点,令人极有压迫感,伊束没由来头皮发麻。她原以为是自己反应过度,一侧头却瞧见身侧的江昭似乎比她更加不安。
江沛上前,接过李厘递来的香,神情肃穆的拜了三拜,嘴里念道:“岐弟,为兄回来了。”听得江子羿鼻子一酸,几要落下泪来,自皇帝驾崩,他就痛心不已,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兄长盛年早逝,更是要接受再也没有一位君主能给他完完全全的信任,让他一展抱负。江沛嘴里仍然念念有词,江子羿也是凑近才听清楚:“岐弟,你怎么就等不到兄长回来呢?”
“王兄,咱们回吧!”江子羿见他眉头紧锁,渐渐渗出一层细汗,想到景灏告诉自己的事,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又犯心痛之症。
怕什么来什么,这是真的。
江沛自灵前回身,不经意间瞥见跪在一旁惶惶不安的江昭,不知怎的,脑子里竟一闪而过江岐幼年的模样。他有些糊涂了,回身走到江昭跟前,将他从地上抱起,情绪激动的问道:“岐弟,你为何跪在此处?”
江昭一愣,惊得不敢说话,伊束跪在一旁,也不敢抬头,见他将江昭认成皇帝,猜测他恐怕接受不了皇帝盛年崩逝,得了失心疯,她也是开了眼,皇家竟有如此深厚的手足之情,真是可喜可叹。
好在江沛祭祀前李厘就已悄默声的遣散了殿外众人,如今殿中只剩这几人,分外寂静空旷。江子羿未曾想到江沛已病得这样严重,连忙上前向他言明:“兄长,皇兄已经去了!”
“那他是谁!”江沛怒目圆睁,直指江昭,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江昭从前也与他亲近,今日本就害怕江沛为江子羿之事教训他,如今见这情形,不由得更加害怕,竟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只是怯生生的站在那里,静静打量江沛,他与往常,已然不同。伊束见状,跪直了身子搂过江昭的肩膀,一字一句向江沛说道:“这是江昭!”有些不识时务,却也是江子羿想说又没来得及说的。
江沛头疼欲裂,蹲下身子与江昭齐平,又向他凑近一些,伸出手抚摸他的头脸,似在细细分辨他与江岐的不同之处,良久,才听他失魂落魄的念叨:“你是昭儿,不是岐弟。”江昭闻言,吓得一旁手足无措的号啕大哭起来。江子羿侧头狠狠剜了伊束一眼,似在警告她不许将今日之事向旁人提及,伊束微微点头,请他放心。
江子羿这才扶着江沛出了殿门,远远的只听江昭含糊不清的唤道:“公伯!”江沛回身,深深的打量着他,泪光闪闪,不由得想起在晋阳时做的那个梦,那个江岐向他求救的梦,一时胸中似有千万只手揪住他的五脏六腑,令他疼痛难忍。
待出了殿门,江沛已是声音嘶哑:“往后我不再上朝,你也别再叫我见他。”江沛强撑着疼痛向江子羿嘱咐。
子羿不明,只问:“这是为何?”分明他是一字并肩王,朝中大小事务由他做主更加妥帖。
二人又向前几步,才听江沛低低应声:“心痛。”他一见到江昭,就如见到幼时的江岐,总令他心痛难受。
江子羿恍然大悟,江沛素来重情,原来他更不能接受皇帝盛年病逝,不由得心头微微颤抖。可如此一来,这一国重担,算是完完全全落到自己肩上了,宁王叔那里,也只能分成两趟过去。
待看不到江沛的身影了,伊束才上前将江昭搂进怀里,温声哄道:“昭昭儿不怕,你公伯只是太想你父皇啦!”伊束说着,心道江沛病情时好时坏,已不足为患,自己往后只需一心对付江子羿,不由得心中轻松许多。连日来与江子羿见得多了,伊束发现他还不如自家哥哥稳重,也就不如前几日那般视他为洪水猛兽了。
江昭哭得比最初几日更令人揪心,眼泪开闸似的喷涌而出,因着年纪小,哭起来便说不出几句囫囵话,伊束轻拍着他的背,又不停替他擦眼泪,许久才听清他说:“公伯厌我。”说完,又猛地咳嗽。
伊束抱不动他,就只能安抚:“没有,公伯怎么会讨厌昭儿呢?他是太累啦!等他好了,就会来看昭儿了。”也不知这样哄他,奏不奏效。
昨日江昭气昏了江子羿,本就心中惶恐不安,今日又见江沛发病,心里就更加害怕了,他不仅怕往后再无人疼爱自己,更害怕的是无人与他一同理政,昨日江子羿的话他算是听进去了,他惶惶不安的是父皇的心血毁在自己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稿箱抽了,对不起大家。
☆、道高一丈
见江沛发病,江昭心中又惊又惧,又为着哭时喝了不少冷风,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热。是夜,王玉派人分别去请了伊束和江子羿入长安宫陪护,彼时伊束已经睡下,之桃明白事情严重,半分也不敢耽搁就入殿叫醒了她,伊束闻讯,匆忙起身裹着件披风便径直过去了。
江昭小脸通红躺在床上,睡得并不安稳,伊束瞧一会儿,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没刚来时那么烫,可见是消了些了,她起身替江昭换帕子冷敷,却听见他开口唤道:“父皇,别走。”带着几分哭腔。
伊束无奈的摇摇头,知道他还是接受不了父亲逝世,这关头自己是说多错多,连安慰他的话也不得多说几句。伊束替他换好帕子后,就坐在脚踏上静静守着他,不多时,眼皮实在支撑不住,就睡了过去。
江子羿到时,就见伊束坐在江昭床前,瞧那样子,已经睡熟了。他上前探了探江昭的额头,还未完全退热,王玉见状,正欲上前将伊束叫醒,就听江子羿问:“她来了多久?”
王玉如实回答:“约莫两个时辰,奴才差人过去,娘娘一刻也没耽搁就过来了。”说完又悄悄抬头打量江子羿神色,暗自思忖着要不要多说两句,横竖他家主子以后是要倚仗这两位的,他们关系太过紧张,也不好。
“她睡了多久?”江子羿眉头紧锁,望向伊束,见她趴在榻前,披风没盖好,露出半截肩膀,白净的皮肤有些晃眼,遂连忙转开了头,在心中默念,非礼勿视。
“这奴才倒没注意,睡了大约半个时辰?”王玉有些不确定,是否伊束照顾江昭越久,江子羿就越能记着她的好,不求将她当作自家人了,给几分好脸色也好。
江子羿听罢,摆摆手,道:“退下吧。”
王玉有些为难,“这......”意思是皇后还在这。
只见江子羿跨步上前,将披风盖回伊束肩上,替她捂的严严实实的,又等过了一弹指的功夫,伊束面上浮现出一阵笑意,江子羿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手背轻轻拍过她的脸,天然便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唤道:“醒醒!别睡这儿!”言语神色间终于有了几分烟火气。
王玉立在一旁听他语气不善,以为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于是赶紧底下了头,不敢再看,同时也忍不住腹诽,这公子羿怎么就这么针对皇后娘娘呢?多好的一个人啊,温柔又善良不说,对江昭也是好的没话说。
伊束梦中,她又回到府上与父兄一同用膳,正要将一顆翡翠虾仁往嘴里送,就从脸上传来一阵凉意,生生将她从梦里拉回现实。她睡眼惺忪着正要发作美食飞走的满腔闷气,抬眼就见立在自己跟前的是江子羿,像尊佛似的立在那打量自己,顿时清醒了些。又不禁暗骂自己点儿背,得了,这位爷惹不起,脾气也得打紧的收回来才是。
还未等伊束完全清醒过来,江子羿就寒声道:“娘娘请回吧,长安宫无留宿后妃之例。”一击致命,丝毫不给她反击的机会。
“好。”伊束答得干脆,其主要缘故是惦记着睡觉,无心与他纠缠,遂起身用披风遮着脸打了个哈欠就径直出了殿门,之桃还在那守着,见她出来,赶忙迎了上去。
在回频阳宫的路上,之桃一手挑着灯,一手扶着半梦半醒的伊束,忍不住的骂道:“这公子羿真够过分的!竟又将您赶了出来。”伊束方才仅存的清醒意志在远离江子羿之后顷刻间又败于困意,她实在是困的眼皮都睁不开了,哪还有闲心与之桃一道数落江子羿的不是,只是无奈的摆摆手,向她解释道:“他说长安宫不能留宿后妃,罢了,若当真在榻边趴一晚上,明日我便不能跪灵了。”她终究不愿在大是大非上落人口实,既嫁给了皇帝,那每日为他守灵也是该的,不能因为江子羿不悦,就不去做。
“可如此一来,太子昭会知道您对他的好吗?”之桃犹豫着,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伊束听罢,脑子里还是云山雾罩的,她哪里想过要假意对江昭好,再从他那儿讨得好处,哄骗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儿,简直下作。便本能的回她:“我问心无愧就好。”她竟不知道,之桃入宫不过一月余,就已如此功利,凡事都想讨个好处。
之桃见她如此看得开,也就不再说话,只专心扶着她回了频阳宫。
长安宫中灯火通明,伊束走后没多久,江昭的热度就退下去了,江子羿靠在殿中的软榻上,困意来袭,想睡,脑子里却钻进了伊束每次面对自己就诚惶诚恐的神情,他有些懵,想不通自己真有那么可怕吗?旋即晃了晃脑袋,想将她从脑子里给赶出去,却没什么用。难不成是看她刚才耷拉着脑袋出殿,觉得愧疚?不该啊,这不是规矩么!有什么好愧疚的!江子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最终确定,也许只是自己太累了,才想得这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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