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江昭允许,第二日午膳时分伊尹就进了宫。李厘知道江子羿与将军府的人素来不对付,也就不敢将这事瞒下来,第二日江子羿进宫时,他找到机会就报了上去,免得坏了事,却不料江子羿听后神色如常,只是应道:“无妨,昭儿做得对。”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伊尹进频阳宫时,宫人正端来几样吃食,都是吴地的小吃,有酒酿饼,鱼味春卷,糖粥。因着在孝期,本该一日一食,后来不知怎么的,江子羿下令频阳宫照旧,不必停了饮食,伊束也就不推辞了,一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二来以免江子羿觉得她阳奉阴违,更加针对她。伊尹了解到这个缘故后,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只是笑,并不说话。
“兄长此来可是为了先前说的事?”这是伊束开了口,指的是临朝听政的事。
伊尹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对之桃使了个眼色,她就领着众人退了下去。待殿中只剩下了兄妹二人,伊尹才又开口:“你一个人在宫里,可会害怕?”
“不怕。”伊束坚定道,横竖等皇帝入陵,自己就是太后,往后再也不必瞧人脸色行事,江子羿虽与自己过不去,但面子上总得恭恭敬敬,有何可怕?更何况,她护着江昭就是护着伊家,情义两全,史书上还得留一笔她的美名,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伊尹知道她的心思,心中暗自笑她天真,又道:“不能回头了。”
伊束点点头,没再说话。接着就听伊尹说:“前两日我去找了御史大夫,等少帝登基,他就会上书,到时江子羿若私下问你什么,你不必怕,廷前自有人替你说话。”伊尹对自己的安排胸有成竹,如今可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伊束还在闺阁时曾听过这位御史大夫,他终归是宗室族老,从前都呈骑墙之势,如今无缘无故站在将军府这边,实在奇怪。她倒是很好奇父兄给了他什么好处,便开口问道:“兄长是否许了御史什么好处?”
“是了,左相之位。”伊尹说得理直气壮。
果然,许以如此高位,到时江子羿若不买账,可就失信于人或许还会徒增一个对手。伊束想到这,不禁开口:“兄长就确定江子羿会任人摆布?”
“廷前臣工进言他还能一手遮天吗?何况还有你。”伊尹打的算盘是江子羿断不会与民意作对。
伊束听他这样说,想到平日里江子羿对自己爱搭不理和偶尔为难的态度,第一反应是将自己与这件事撇清关系,旋即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兄长莫诓我了,朝政之事,我两眼一抹黑。”她实在不想一入朝堂就与江子羿作对,风险太高。
“如今朝官又少。御史平日里就谨小慎微,不显山不露水,又是江氏族老,江子羿只要稍微动动他的脑子,就会知道,让御史死在那套左相官服里,也比让别的人做,要好上许多。”伊尹短短几句话,就让伊束明白了现在江昭的处境,自古以来居高位而不能脚踩实地,稍微不慎,就会跌落下来。不由得感叹兄长这一步真是险,众人上书请御史填补左相之位,江子羿并无理由拒绝,一来御史大夫本就是相位填补,二来国不可一日无相。再者御史表面是宗室族老,内里确与将军府达成联盟,但落在外人眼里,江子羿此举就是任人唯亲,不启用外臣,或许还会令士子寒心,就此让更多人心甘情愿的站在将军府身后。
虽然伊束有直觉此举最终不会成事,却还是应了下来:“既然如此,本后就勉力一试。”端着这种腔调说话,倒是像个做太后的样子了。伊尹这才抬头打量着她,已与在家中时大不相同,如今更多了几分尊贵的气度,或许是因为她本性就不似典型江南姑娘那样小家碧玉,心中感叹着,起身却是手不受控制的给了她一记爆栗,笑道:“你这碎妹子,当真摆起谱来了!”
伊束吃痛,委屈巴巴的捂着头唤道:“伊尹!你过分!”
“为兄告退!”伊尹唯恐她反击,连忙躬身退了出去,气得伊束快把地给跺烂了。
兄妹二人聊了这一场,使伊束对家的眷念更深许多,现在想想,临朝听政于她个人而言,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不说能为江山社稷付出多少,好歹能每日见到父兄,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总比深宫寂寥,每日对着四面红墙和头顶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要好上许多。
伊尹前脚出了频阳宫,后脚就有人进了高泉宫面见江子羿。
来人着一身侍卫服,先行向江子羿行了个礼,才道:“今日伊尹会见皇后,兄妹二人于殿中密谈。”
江子羿听罢,心道我还不知道他们在密谈吗?但又不发作,只是问:“所谈何事?”
侍卫见他愠怒,一时无法将听见的东西串成完整的消息,再者伊尹确实防得厉害,他在外围,只隐约听见“御史,左相”这样的字眼,如实回报后,江子羿一摆手,道:“你去跟着昭儿吧,不必再回频阳宫。”
“奴才领命。”这侍卫舒了一口气,他原就不是听墙根的料,还不如回去站岗,领命后别提多开心了。
待他走后,江子羿才在心里分析起来这样细碎的消息。说来也怪,这御史大夫好好的宗室族老,竟想不开去与将军府狼狈为奸,真是令人唏嘘。为名?为利?他都应该与宗室一条心才是,伊石能许他什么?难道皇帝不能?想到这里,江子羿心头忽而闪过不能二字,从前御史大夫欲填补左相之缺,皇帝就未许他,想来年深日久,他对左相之位已有执念,可伊石老狐狸也不是无事献殷勤之人,平白无故的许他这么大的好处,会有什么目的?更重要的是,从政治角度看,御史大夫绝不是一个好的盟友,心智不坚,自恃清高,这点大家都清楚。
越是想,江子羿脑子里思路越多,到晚间还是没想明白伊石走这一步棋,能有什么算计。当然,他已经清楚,若任用御史大夫为左相,给自己无端增加掣肘不说,还会落得个任人唯亲的臭名声,这笔买卖于他而言,怎么做都不划算。
伊尹这一招,真是妙啊!
可他怎么就确定,这个套,我会往里面钻?江子羿想着,笑了起来。
说来也怪,左相之位已空悬多年,如今局势却是不得不在江昭登基后尽快把这个缺填上,至少选到合适人选了,不妨碍自己,又能制衡伊石,所以御史大夫,是万万不能的。
江子羿打定了主意静观其变,仍然雷打不动的去给皇帝跪灵。
伊束瞧着江子羿这两日忙前忙后恐怕没有时间入宫跪灵,就想着趁机多与江昭相处,却不料刚进高泉宫,就见他跪在那里,眉头轻蹙,神情忧郁,没由来的就惹人怜爱。本想着略过他,与他相安无事就好,却在经过时又没忍住轻微侧头多看了两眼。
因着灵堂过道不大,伊束经过江子羿时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睡莲香,素色的裙角轻轻拂过他的手背,江子羿愣了一下,旋即将手收了回来,他一抬头,正好对上伊束偷看的目光,惊得伊束心头狂跳,不由自主加快了步子向前走了两步。
江子羿正为着伊尹算计他的事心里不痛快,此时见到伊束又在偷瞧自己,没由来的就想拿她撒撒气。于是从跪垫上起身,待伊束跪在江昭身旁后,才走过去,带着几分清润的笑意与她扯闲:“子羿竟没想到,娘娘对兄长如此上心。”
这是伊束头一次见他笑,但这笑,却隐隐令她心中不安,只觉得天然便带着几分嘲讽,遂不甘示弱的回道:“为皇上尽心是本宫的本分。”这话说得还算得体,叫江子羿挑不出错处。
江昭跪在一旁,见江子羿听后没有愠怒,反而笑得更加明朗,就知道伊束在她手里讨不了好。
“是是是。”江子羿连连应声,肯定了伊束为皇帝尽心的说法,继而又说:“横竖兄长入陵后,娘娘荣升太后,也是要搬进这高泉宫的,现在来跪灵,当作认认地方,也好。”当初江子羿挑选停灵的宫殿时,只想到了长安宫不合适,却未曾考虑过伊束往后会住进高泉宫,现在想来,阴差阳错能以此事恐吓她,令她心有不安,也是造化。
伊束只道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算计上自己了,不由得腹诽道,江子羿真有你的,竟想得出这种法子整治我,亏你长得人模狗样,原来一肚子坏水!伊束在心里骂了个痛快,面上却平静得很,除了最初那几分错愕,再没别的情绪了,看得江子羿有些索然无味,他原以为,十八岁的丫头片子,应当是怕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的。
沉默半晌,伊束正要开口,就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暖意,她低头,见是江昭牵过自己的手,软软糯糯的宽慰道:“娘娘别怕,我父皇是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开始小学鸡了
☆、初谈国策
伊束打小性子就野,如男子一般,从前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的,十五岁还在书院时与同学一道约了上元节去京城有名的鬼宅,那夜没见着鬼,却被同窗捕风捉影而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吓得不轻,打那以后,就对鬼神之说有了敬畏之心。
如今江子羿要她住停过灵的地方,她虽不怕,但仍然存了敬畏之心,江昭不说不要紧,一说,她的心理防线就几乎崩溃,像是往后午夜梦回会遇见皇帝,令她背心发凉,头皮发麻。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捏紧了江昭的手,强挤出几分笑意:“本宫不怕,皇上是好人。”真的很好,只不过命短了些。
江子羿听罢,见她将江昭的手捏的很紧,不由得嗤笑一声,径直出了殿。
待他出了殿门,伊束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回头问江昭:“为何本宫要住高泉宫?”
江昭显然被她问得有些发懵,顿了顿,应道:“宫中规矩就是如此,历来皇后住频阳宫,太后住高泉宫,我也不明白其中缘故。”
伊束心道,那便是下半辈子都不能挪窝了,当真是苦不堪言,又下意识的努了努嘴,不知该如何应对。与其想这不能更改的事实,不如多想想今日兄长与自己商量之事,趁着江子羿不在,探探江昭的口风也好,若此事他并不敏感,那往后自己临朝称制也不必与他剑拔弩张,但开口之前还是下意识抬头望了望殿外,直到看不见江子羿的身影了,才寻了个别的切入点放心开了口:“昭昭儿,你小叔要为你授课啦?”
“是。”江昭大大方方应道,江子羿为他授课的事明面上还未定下来,私下也只在长安宫中粗浅讲过一些学说,而且当初提出时也只有皇帝生前宫中伺候的宫人听到过,江昭心头冷笑,原来伊尹安排的人,已深入长安宫内部,真是防不胜防,好在今日伊束露了马脚,让他有了些头绪。旋即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反问:“娘娘怎么知道?”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看不出往日半分稚气。
伊束见他警觉如此,才恍然大悟过来,自己方才问错了话,不由得恼怒自己,江昭再纯良,终究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他耳濡目染的东西是寻常人家削尖了脑袋都不可能接触到的,怎会看不清自己这点小九九,况且太子太傅的人选,也不是普通教书先生,是定下来就要公诸朝野的,眼下他们不过是有这个念想,自己就问了出来,当真蠢得可以。可眼下也没有补救的方法了,只得打个马虎眼回他:“常见公子羿与你出入长安宫,早前你又说太傅被换走了,所以猜测公子要做你太傅。”
“娘娘猜测的半分不差。”江昭语气平缓,听不出是褒是贬,令伊束生了极大的挫败感,自己心智竟连这个总角小儿也比不过,一句话就让兄长辛苦在长安宫安插的眼线保不住了,真是猪头。
说多错多,又不能将太傅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伊束想了想,索性破罐破摔,径直问他:“听闻新皇登基要宣布国策,不知昭昭儿心中可有成算?”这是完全将他当作大人一般交谈,使江昭得到了极大的尊重,心情也舒畅许多。
江昭想了想前两日江子羿与自己所谈,决定半藏半露,横竖伊尹这几日进不了宫,她知道了也无法将消息传出去,不足为虑,再者她不过是想知道新政是否有损将军府利益,向她表明自己的决心,让她心里有数也好。于是开口问道:“娘娘可知道南方诸国的科举制度?”
伊束点头,她在学堂时,曾听先生讲过科举,通过考试可比官员推举要好上许多,不失为一种选拔士子的好方法,若真借鉴实行,倒是真会在朝堂掀起大浪,遂问:“这是要效仿南方诸国进行文治?”
“这是父皇的心愿。”江昭说着,两眼泛出耀眼的光芒,伊束跪坐于一旁,只是静静瞧着,就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坚定,还未开口,冷不丁的就听他问:“娘娘可知晓我封号的由来?”
昭文君,伊束心中默念他的封号,旋即应道:“《左传·桓公二年》有云:“火、龙、黼、黻、昭其文也”。显扬文采之意。皇上可是此意?”如此看来,皇帝实行文治之意,早已在江昭的封号中彰显,只是碍于内忧外患,没有将政策施行彻底,或者说是态度不够强硬,不够深彻,没有起到理想作用,才会落得如今境地,不过于昔日先帝在时,已大有不同,这都是她从父亲那里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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