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课结束已是午时。
连续两个时辰的课程过后,郁颜的脸上寻不见半抹怠倦。
任谁都看得出,小姑娘对医术的兴致盎然。
孟婆并不像初次见面般那样严厉,反而有种隐隐的慈祥,见时间不早,便邀郁颜留下共用午膳。
只是有些傲娇。
“若是不嫌弃老身这的粗茶淡饭,”她轻咳一声,“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郁颜本想拒绝,因为不确定屋外的应超是否还在等她。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拒绝长者的好意很不礼貌,况且……
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望了眼一旁忙着准备午膳的面纱女,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好。”
不知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她觉得戴着面纱的女人似乎一直在躲着自己。
药铺的午膳很简单,清粥胡饼,几乎没什么与众不同的亮点。
唯独一道桂花藕,无论造型和口味都和大街上叫卖的完全不同,反而,和多年前尝过的一样。
她从孩提时代便对这种甜丝丝的食物情有独钟。
却鲜为人知。
三人围在低矮的小木桌边,就草席而坐。
神秘的女人就坐在她的斜对角,似乎连吃饭都没有将面纱摘下的打算。
别人的隐私,她不好过多关心,却忍不住偷偷瞥两眼。
孟婆身子骨硬朗,吃起饭来也是风卷残云、毫不含糊。
须臾,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瞥了眼三只精光的瓷碗,“月儿,差不多了就收拾收拾吧。”
便移步屋内午间歇息。
女人朝她点了点头,开始弓着背收拾桌上的碗筷。
郁颜俯下身子帮她一起,旁敲侧击道,“请问我们以前有见过吗?”
她清晰的看见女人的神色变了变,良久后才答道,“……没有。”
面纱女假装漫不经心,“你……嫁给邱三爷幸福吗?”
郁颜没多想,脑子里只要一想到邱韫衍的脸呀……就天真烂漫的不像话,“嗯!”
那就好。
“那……”面纱女叹了口气,有些犹豫,“你有想过……报复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吗?”
见郁颜仍有些迷惘,她补充道,“……比如,让你替嫁的郁白薇?”
她本不想说的。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除了整日窝在药铺里不见外人,什么都做不了。
更别提见郁白薇一面了。
她需要权利和人脉,来助她一臂之力。
郁颜和郁白薇双双嫁入邱府,成为妯娌,不容置疑,她是最好的切入口。
郁颜歪了歪脑袋,“啊?”
女人定定的看着她,若有所思。
她听闻过邱三爷是纨绔的传闻,本以为不幸的婚姻生活会是推她走向自己的一剂猛药。
可如今看来,传闻也只是传闻罢了。
指尖轻挑,她缓缓摘下面纱,玫瑰色的痂痕在白皙的肤底上显得触目惊心。
她别无他法,决定放手一搏。
轻细的面纱掉落下来,郁颜一时间被吓得花容失色,却也尽力掩饰住,不愿伤害对方脆弱的内心深处。
女人自言自语着,“颜颜,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一起去后山玩吗?”
郁颜的瞳仁下意识的放大了数倍,“您是……?”
郁月姐姐?
粉红色的唇瓣微微颤动,她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夜。
暴雨如注,雷电交加。
当时的郁颜还只是个垂髫,只依稀记得那日夜里,郁老爷子和夫人哭的撕心裂肺,痛心疾首。
官府的衙役抬着一具女尸。
自此以后,郁月就再也没出现过。
下人们都说,郁月死了。
摔下山坡死的。
闪电轰隆隆的响彻,阴冷的光影打在棺材中的人儿脸上,格外狰狞。
郁白薇躲在郁宏身后发抖,大人们都以为她是没见过死尸才害怕得发抖。
殊不知她的这份害怕源自于自己杀人的心情。
“这是在山脚下发现的女尸,年纪约莫8、9岁,”官府的人官方地做着口供,“请问是您府上的大小姐吗?”
棺材中的女孩面容摔得血肉模糊,根本甄别不出是谁。
可郁白薇却说得笃定,哭着,“是姐姐……呜呜呜,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原来是……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郁颜当时的脑袋还是蒙的,不相信早上还在一起玩耍的姐姐就这么死了,小声嘟囔道,“你不是说月月姐姐先回去了吗?”
“是、是啊,”郁白薇看了眼衙役们的眼色,“可能是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颤抖的双手覆上棺材边沿,郁宏颤颤巍巍的跪在一旁,“不可能!这不是我家月儿!”
起初,他的情绪很激动,他不相信自己悉心宠爱的大女儿就这么死了。
奈何京城的告示贴了一张又一张,却始终不见郁月回来。
坚韧的心脏最终渐渐麻木,破碎。
时间一长,郁月的死便为了既定的事实,更成了郁府上下最为忌讳的话题。
也正是那个时候,因为郁白薇的那一句。
“都怪郁颜要偷溜去后山玩。”
这才让郁宏把视如己出的郁颜分配给了郁白薇做丫鬟。
郁颜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人儿,久久不能回神。
声音断断续续的,“郁白薇说你死了啊……”
郁月缓缓地戴上面纱,冷笑道,“是啊,死了。”
她紧咬下唇,“当初还是她亲自把我推下山崖的呢。”
她知道涉世未深、毫无心计的郁颜依旧天真的觉得郁白薇只是一时失手。
手足情深的道理郁月也懂,可是郁白薇不懂。
郁月凉凉道,“若是不小心,她怎会在山顶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若是不小心,她为何到处散播我死了的谣言?”
“若不是孟婆上山采草药的时候发现我,为我治疗,我怕是早已……早已一命呜呼了。”
话音刚落,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有似无的看了眼郁颜洁白如玉的脸蛋,“对了,她当初还想用树枝让你毁容呢……”
“怎么样……一起让她下地狱吧?”
郁颜踟蹰着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觉得郁白薇有罪,可这份罪应该……罪不致死吧?
郁月见她纠结的模样,也不催促,继续俯身收拾碗筷,语气悠远,“不急着答复,你慢慢想,我等的了。”
这么多年都熬过去了,还差这些天吗?
银丝飘下,屋檐落下排排珠链似的水滴。
像是在阻挠着,不想让外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青烟缭绕,从白瓷壶中晕开。
父子久违的独处一室。
邱源一脸严肃,“这是你和为父说话的态度吗?邱韫衍!”
邱韫衍拿起桌上的茶壶为他斟了杯,玩世不恭道,“所以……二哥的香囊是怎么一回事?”
见邱源闪烁其词的模样,邱韫衍笑道,“父亲不觉得,欠我和夫人一个解释吗?”
白皙削瘦的手腕露出,邱韫衍垂头轻抿了一口茶,语气慢吞吞的,“既然父亲不肯说,那我就说说我的猜测吧?”
邱源仍旧没有说破的打算,他不相信平日里的纨绔,能在一时之间倏忽恢复了数年前的聪颖。
他放下茶杯,直直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二哥……不是亲生的?”
他看见邱源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微微抽搐了几下。
嘴角轻勾。
“韫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邱韫衍抱着郁颜:夫人你瞧瞧作者这臭沙雕,写的这什么魔鬼剧情!
作者:你你你居然骂我!
郁颜无声瞪了作者一眼。
作者:qwq
第25章锋芒
雨过添清气,风生爱縠纹。
直至申时,马车才稳稳的停靠在别院浅乌色的墙沿外围。
届时邱韫衍早已回府,落座在能一眼看见门口的石板凳上等她。
妄想着告诉她,这个貌似是好消息的消息。
她或许不是个孤儿。
可奈何,陈旧腐朽的木门后,映照的是郁颜颓丧的面容。
耷拉着的小头颅,任谁见了都知道她有心事。
邱韫衍顿了顿,“今天怎么这么晚?”
郁颜有些别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没多问,看着她扭捏地走到自己跟前,戏谑道,“下次再这么晚回府,夫君晚上……可是要惩罚你的。”
郁颜嘴巴动了动,没搭腔,连害羞脸红都顾不上。
像只无精打采的小玉兔似的,垂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须臾,撒娇般张开双臂,扑闪扑闪的眸子盯着他,糯糯道,“抱抱。”
低笑了声,邱韫衍的大手揽姑娘进怀,故作嫌弃,“真是拿夫人没办法。”
她听得出,他的话里是捱着甜的,“怎么了?”
郁颜将脸闷在邱韫衍的心头浅嗅了一口,熟悉的森林感袭来。
让人舒缓放松。
下巴抵在男人的心尖上,郁颜偷偷露出两只圆圆的黑眼睛看他,柔软的唇瓣却舍不得离开,含含糊糊道出自己的心事。
许是小哑巴常年不说话的缘故,一开口便满是语无伦次的断字断句。
就连她自己,也没捋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好在邱韫衍听懂了。
男人垂头看她,眉梢微挑,“那……夫人想帮她?”
郁颜重新将眸子躲进邱韫衍的胸膛处,黏黏糊糊道,“……我不知道。”
她最怕做决定了,毕竟她的决定会在无形中伤害到别人。
手掌将姑娘搂得更紧了些,邱韫衍在她的发顶轻轻落下一吻,温柔道,“颜颜过得快乐就好,没必要操心这些。”
他承认。
他是有私心的。
他不想让她冰清玉洁的双手掺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取而代之,他想让她在遇见自己之后的每一日里,都是笑着的。
一如春花般,烂漫的笑着。
若是这零星的花骨朵儿,想要一直亭亭绽放在淤泥的天边,不愿入凡尘;
他愿意做她的骑士,被她依偎,任她哭闹,斩除一切蔓延的荆棘,让她纯洁如初,不被世俗沾染。
奈何难得糊涂,才高八斗的邱韫衍也难得错了一回。
他不知道,一旦离开了他的庇护,初蕊的花儿或许在一瞬间就会被摘入淤泥。
下巴蹭了蹭郁颜柔和的黑发,邱韫衍无奈的叹了口气。
怀中的人儿这幅心事重重的模样,叫人还如何说邱子墨一事,给她徒添烦恼呢?
还是暂且搁浅吧。
不过是多了个凶暴的哥哥,待到寻清了根底再说也不迟。
说来也怪,数年前是如此,现如今也是如此,泱泱大国,姓殷的府派似乎一夜间凭空消失了似的,找不到任何痕迹。
难道是隐居求志的诗人之子不成?
时间荏苒,红了琵琶,绿了芭蕉。
霜序下旬,风平浪静。
郁月对此事只字不提,恍如一切都是她杜撰出来的。
她心里清楚,要想让郁颜加入她的阵营,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可她不再说,不代表郁颜不再想。
高墙内的人儿已经为此苦恼了将近一个月了,淡淡的阴霾密布在眉间,总也消不尽。
颓废的闷闷不乐里,几乎每一日,邱韫衍都变着把戏哄她开心。
“颜颜,陪我去成衣铺。”
“颜颜,陪我去茶馆。”
“颜颜,陪我去斗蛐蛐。”
……
季白午后,晴丝缭绕。
白皙得快要透明的小下巴抵在八仙桌上,熟悉的脚步声映入耳畔。
郁颜的耳朵动了动,没等邱韫衍张口,便条件反射的站直了身子,口中囔囔,“走吧。”
一弹指,纤细的手腕被邱韫衍提起来,挽上自己的臂弯,“走。”
小脸这才抬起,晶亮的眸子望着他,“夫君今日准备带我去哪儿?”
“无可奉告。”
切。
边塞使臣前来觐见,随身带了支杂技团,作为进献给见丞帝的玩物。
爱民如子的皇帝便直接将这杂耍团面向平民,不需银两即可进场观看。
邱韫衍从三姨那听来的,料想到郁颜没见过此般新鲜的玩意儿,便领她一同前往。
正巧也看看这群即将发动战争的人有什么鬼把戏。
乌泱泱的人群将棚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邱韫衍将小小的人儿怀抱着护在怀里,穿过拥挤的人群落座后排。
容纳不下的宾客被哄赶了出去,眼巴巴的趴在棚外的围栏上窥视。
边塞人似乎是对见丞帝的指令不太满意。
满口唾弃着说着周遭人群听不懂的外来语,“……凭我们的水平居然要为下等人表演?”
小喽啰们跟着附和,“就是啊,首领分明让我们来打听京城的情况。”
“随便糊弄糊弄得了。”
“小点声,哦不对,反正他们也听不懂我们在说些什么哈哈哈。”
邱韫衍微微颦蹙,满眸不屑,边塞进献的……就是这种货色?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儿,语气说宠就宠,“颜颜,你想看吗?”
剔透的眼珠如琉璃般清澈,郁颜看了眼邱韫衍的手臂,“唔,先看看吧。”
……好歹也是夫君护着我挤过人群进来的。
第一场杂耍是射箭。
虽然没有解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杂耍团的头目要将手中的箭射中十米外的那颗苹果。
头目的态度不屑一顾,任谁见了,都以为他对自己的剑技成竹于胸。
哪曾想,箭脱手而发,直愣愣便朝郁颜的方向飞了过去。
偏的离谱。
邱韫衍眼疾手快地夺下那支悬在半空中的飞箭,单手搂住怀里吓得不轻的人儿。
轻声安慰,“颜颜没事吧?”
郁颜木讷的点了点头,眸眶却不受控制变得水水的。
冷冽的眸子对上台上的人,邱韫衍的眼底是点点星星之火。
台上的人似乎并未觉得自己有所过失,也不避开,正面对上邱韫衍的眸子。
一身腱子肉仿佛在说着:我没在怕的。
看客们的目光随着飞箭的方向移动,齐刷刷看向邱韫衍。
众目睽睽之下,他笑了,笑得清狂痞气,“谁要是敢欺负我家娘子……”
声线却冷若正月下落的寒霜。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台上知错不改的头目,骨节分明的手掌玩味的转了转手中的箭。
措不及防的“咔嚓”一声后。
强攻劲弩被折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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