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水渍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邱韫衍笑了笑,有些无奈地举起两指间夹着的花瓣,“别紧张。”
他看出来了,郁颜不仅不爱说话,而且对生人的戒备心极强。
“谢、谢谢。”
再加一点,害羞的时候耳根子会变得很红。
邱韫衍敛了敛眼睑,看着她重新浸入木桶中的手掌,有些痞气,“说说吧,你一个小丫鬟丢了什么?”
“一个香囊,”郁颜的声音有些着急,但立刻被压制了下去,轻轻软软道,“请问你有看见吗?”
“没有。”
邱韫衍答得倒是快,也不假模假样地问问香囊的具体特征,冰冷的眸子里夹杂着戏谑。
小脑袋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耷拉下去,“……哦。”
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她忙不迭加了句,“还是谢谢你。”
邱韫衍只觉得有趣,想不到郁府一个小小的丫鬟竟能生出小姐的模样,瞅了瞅她依旧温吞搓动的双手,他坏笑了下,“照你这么洗,要洗到猴年马月?等我家三爷回来,见我随便拉个丫鬟回去不得骂死我?”
话音落下,便捞起袖子浸入已是一团黑色的木桶。
温热的体温从手背上方传来,一直通到姑娘的心尖。
她刚想摆脱婉拒,就被邱韫衍攥住了手腕,佯装生气,“快些洗,不然三爷回来要说我的。”
她不动了。
邱韫衍也没想到处世不深的小姑娘竟这么好骗。
他搓的很认真,和他表面纨绔的样子截然相反。
不知是被什么吸引了,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和三爷的关系不好吗?”
“不是,我和我家三爷的关系可好了,”少年头也没抬,勾了勾唇角,“你居然主动和我说话?稀奇啊?”
他感觉到姑娘手心传来的一怔。
接着又不说话了,平静的像个木偶人。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郁颜乖巧地站在门外向邱韫衍道谢。
只是手心多了块素白手帕,隐约雕着朵金丝雪花。
“谢谢公子,手帕我会洗干净还你的。”
邱韫衍斜倚着木门,偏头在耳垂捏了下,只是淡淡点头。
目送郁颜即将消失在眼底时,他如梦初醒般喊了声,“那个香囊……我会托三爷帮你找找的。”
远远的,他看见姑娘笑了,纯净又璀璨。
郁颜离开不久,应超姗姗来迟,从偏房的仓库里走出来。
带着一身浓重的烧焦烟草味。
“三爷,都烧完了。”
他抬起头,发现三爷不仅没搭腔,还像被勾了魂似的呆站在后院门口。
应超靠近了些,好奇问道,“三爷,有谁来过吗?”
“没。”
见主子不愿说,应超作为下人自然不敢多问。
他掏了掏口袋,毕恭毕敬地将荷包端在双手上,“这是奴才昨夜在后门口的泥潭上发现的。”
应超一个糙汉子洗东西自然粗糙,点点泥泞还没有完全洗净,只将表层的泥巴剥去,露出一个“殷”字。
他瞅了好几眼,也没认出这个字怎么读。
邱韫衍回过头,望见花囊时先是顿了几秒,接着一把夺向掌心,动作轻柔。
本以为是个普普通通的荷包,没曾想三爷竟发了疯似的喜欢,嘴里念叨着糊涂话,“她来找我了!”
“她来找我了!”
用力摇了摇应超的肩膀,他眼底是掩不住的欣喜。
应超:三爷疯了。
郁颜回府的时候,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全府的仆人都被叫下去了,敞亮的厅堂里,只留下老爷夫人和小姐三人。
像是在等她。
郁白薇正趴在郁宏的膝盖上,一脸乖巧伶俐,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不动声色地挪步到屋外的一侧,却被老爷招了进去,“郁颜啊,你站到中间来。”
郁宏的脸色有些难堪,捋了捋胡须,“听白薇说,你……也喜欢邱三爷?”
她懵了懵,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郁白薇在郁宏耳边吹风道,“爹~我都说是了!我和郁颜是这么多年的好姐妹,她的心上人,我怎会抢呢?”
“况且,今早她还让我给她放假去和邱三爷幽会呢!”
郁白薇料想郁颜唯唯诺诺的性格,是绝不可能在父亲面前反驳自己的。
嘴角轻扬,“您就取消了这门亲事吧?或者……”
她顿了顿,蔑视地看着瘦小的姑娘,“让郁颜替我出嫁呗。”
郁白薇话音刚落,郁颜平静地开口,语气微泛寒意。
“我不喜欢邱三爷,也不会和小姐抢什么。”
没见过自己的小丫鬟还嘴,郁白薇怔了两秒,接着转惊为恼,准备上手拉扯郁颜的头发丝,“你个死丫头胡说些什么呢?”
“难不成我故意陷害你?你也配?”
可顾及郁宏在场,她过了过嘴瘾便悻悻罢了手。
眼看软的不行,她准备豁出去,和老头子硬碰硬,“我不管我不嫁,让我嫁给那么个男人不如让我去死。”
余光扫了扫,见郁宏不为所动,郁白薇作势要撞向门外的红柱。
却被夫人拦下了。
幕容心疼女儿,帮着搭腔,“要不就取消了婚事吧?白薇不愿意的事情,您又何必苦苦相逼?”
见郁宏眉头深锁,幕容痛心疾首道,“京城邱三少玩世不恭,无所事事,您真的忍心耽搁女儿的终身大事?”
郁宏生性耳根子软,耳边风一吹竟有些动摇,“可……这可是圣旨啊!”
他摆了摆手,袖口随之耷拉下来,眉宇间阴霾密布。
“那就让郁颜代替我吧?”
郁白薇不死心,继续提议让郁颜出嫁的念头。
眼看郁宏就要松口,二哥郁枞缓缓从书房尽头走来,跪在老爷子跟前。
双手抱拳在头顶。
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孩儿已爱慕郁颜多年,还望父亲大人成全。”
一时间,气氛凝固成了冰块。
数十秒后。
“二哥!”郁白薇最先回了神,怒目圆睁,“你胡说什么呢!”
眼看就要成了的好事儿又乱成了一锅粥。
“枞儿,你……”老爷夫人一时哑然。
郁枞没顾及二老的颜面,仰起头来直接对着郁颜,“嫁给我吧,比起那个传言里每日在青楼闲逛,不求上进的邱三少,”
他顿了顿,“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郁颜没说话,哑巴似的呆站在一旁。
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余惊中醒过来。
一旁的郁白薇愤愤的看着眼前的二人,气得牙痒痒。
啧,到手的鸭子竟飞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邱韫衍抡起40米大刀:去你娘的鸭子,你全家都是鸭子
第4章大喜
良久,郁颜吸了吸鼻子,后退两步,温吞道,“多谢二少爷的好意,奴婢愿代替小姐嫁给邱三少。”
无波无澜的语气,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结局。
郁枞的双手颤了颤,一丝难以置信从眼底划过,须臾又灰飞烟灭。
就像郁颜起初听见他的表白时的那样。
木桂的芬芳在空气中流动着,神情不一的五人似乎各怀心事。
向来自诩明事理的郁宏轻咳了一声,默默垂眼望了望夫人,“既然郁颜自己愿意……”
幕容没说话,移眸看他,悄悄点了点头。
他顿了顿,“那就让她代替白薇嫁进邱府吧。”
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提到郁枞,仿佛从未听见郁枞的话。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堂堂郁府二少爷,若是抬了个丫鬟作夫人,是要让人笑话的。
老爷夫人走后,郁白薇笑着走上前,惺惺作态地握了握郁颜垂在身侧的玉手,“恭喜你啊,我的好姐姐。”
看似真切的眸子背后,透着狡黠虚伪的绿光。
郁颜下意识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浅浅道,“……谢谢。”
郁白薇倒也没生气,哼着小曲儿跨出了木门,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自己的爹娘。
霎时,诺大的厅堂内只剩下二人。
郁颜垂着眸子,率先打破了安静的氛围,仍然温吞,“二少爷不必为了救郁颜,而断送了自己的好亲事。”
那颗脑袋始终低垂着,不越过主仆之间的界限。
郁枞徐徐起身,低头看着她,嘴角勾了勾,是抹笑。
略带苦涩的笑。
她第一次来郁府的时候,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
而他也不过5、6岁。
檀木美人榻上柔软的棉织布料紧裹着婴儿的身躯。
那般瓷白软滑的肌肤他第一次见,似乎真的有一个小美人从天而降在了自家的美人榻上。
他靠近了些,女婴忽闪的眸子水水的,将大拇指吮吸在嘴里,笑嘻嘻的咧开嘴看他。
他走近的时候,她是笑了的。
可能是那个时候吧,郁枞的心就再没属于过自己。
郁府虽说仆人众多,可年轻丫鬟也就郁颜和宁翠二人。
郁颜知道:如果自己不依,小小年纪的宁翠就要被逼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成亲。
宁翠的眼底有她被岁月磨了的活泼开朗。
那样珍贵的东西,她希望她能一直保存下去。
即使不能……至少,她不能亲手毁掉。
怕夜长梦多,郁白薇出了厅堂便继续在郁宏耳边吹风,催促他尽快举行婚礼。
“对郁颜的婚事这么上心?”
“白薇这不是想让姐姐尽快找个好夫君吗?”
春日午后,阳光正媚。
微烁的日光透过花梨红木窗沿洒进来,穿过公子骨节分明的指尖,打在墨字白纸上。
邱韫衍神色寡冷,此刻正窝在狭小的书房里习文。
可惜,没过几秒,应超刺耳的呼喊就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不好了三爷,”应超火急火燎地冲进书房,半蹲在地,扬起颗颗细细的灰尘在阳光中沉浮。
邱韫衍眉眼微皱,眼也没抬,指间还夹着那一页即将看完的薄纸,鼻腔轻哼,“嗯?”
似乎很不满他的鲁莽。
应超双手搭在膝盖上,喘着粗气道,“奴婢刚从二姨那听说,郁家小姐不逃婚了!”
他口中的二姨倒不是自己真的二姨,只是邱三爷府上的一个扫地做饭的婆子。
为人热心,平日里一闲得没事,就喜欢到处走走逛逛,对搜集镇上的流言蜚语还是很有一套的。
邱韫衍也不制止,反倒觉得她的兴趣不算毫无用处。
“而且大喜之日还提前了半个月,”应超越说越起劲,将二姨的话全盘供出,“说是郁家小姐迫切想嫁过来,现在郁府上上下下都在张罗喜事呢!”
他掰了掰手指,数秒后惊觉道,“就是后日!”
邱韫衍坐在金漆木雕花椅上,没说话。
须臾,单手紧合上书,丢在一旁。
指尖轻握陶瓷茶杯的把手,徐徐转了两圈,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一丝情绪。
袅袅的白茶汽氤氲在眸光里,他轻笑一声,“真有意思,依那郁大小姐的脾气……”
他顿了顿,朱赤色的唇轻抿杯壁,语气极慢,“是绝不会嫁给我邱韫衍的。”
修长的右腿翘在左腿上,邱韫衍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像是在和茶杯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那这次要嫁给我的是谁呢?”
不知怎的,郁颜那张清白素雅的小脸儿出现在微泛涟漪的浅绿色茶水面上。
眉梢轻挑,他放下了手中的白茶。
目光透过窗,望向庭院里散落了一地的樱花瓣。
嘴角微勾:看来,今晚得去郁府瞧一圈了。
当天夜里,邱韫衍便换了身便衣,准备独身前往郁府内部打探。
食指刚触到门沿,略带颤抖的小奶声就从屋外传来。
“对不起。”
“我把香囊弄丢了。”
轻轻软软的自责声落在邱韫衍的心尖上,简直要把他的心融化。
指尖抽搐了下,他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拽了拽肩上的行装,蹲在墙角。
姑娘的声音很低很低,即使只隔了一扇门,也难以听得清楚。
“再过几日我就要嫁人了,”郁颜的嗓音有些呜咽,泛起的泪珠在眼底打转儿。
“嫁给邱府的三少爷。”
她抬头望了望后门木雕上的两个字,心中的哀愁和愤愤有些难捱。
“我不能带着香囊去见你了。”
郁颜眼角噙泪,又迅速被自己抹掉了,“你掉在这里,是不是上天的指示呢?”
她挤出了个微笑,甜甜的笑,“我会过得很好的,你要放心。”
“倒是你,别再被兄长欺负了。”
“矮个头也不知道长得多高了。”
“瘦瘦小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媳妇。”
“可能是天意吧,”
“让我忘了你。”
“忘了那段苦苦支撑我的回忆。”
声线和当年一样清澈干净,字字都足以让他沦陷。
邱韫衍摘下行囊,随手扔向一旁。
双手后撑,大剌剌地坐在木门前的台阶上。
一条腿屈起,另一条懒散地敞着,扬起的下颌在月色地照耀下,拉扯出一条流畅坚毅的线条。
在木门里面安静的倾听着姑娘的心事。
傻瓜,看来我用不着费心去郁府了。
两日后的戌时,紫禁城内黄色的琉璃瓦上还笼罩着一层迷雾。
此刻的郁颜已在嬷嬷的催促下换好了衣裳。
铜镜中的人儿,柔柔乌发被绾成髻,凤冠霞帔着一身绫罗嫁衣。
杏眼褐瞳,肤若凝脂,倾国倾城,像极了一株不食人间烟火的白玉兰。
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唇上的那一抹嫣红,在郁颜眼里却更似讽刺。
gu903();她面容素洁如莲,泛着佩玉般晶亮的光泽,媚眼如丝,却空洞无光,周身透着一股清冷和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