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孤鸿顿了顿,轻叹:“伯父很有远见。”
血脉的认同感不在于基因,而是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文化的认同感,一旦文化产生了隔阂,那么血脉的牵连,也就断了。
今天的最后一站,是面包山。它位于基多城新旧城区的交界处,山顶矗立着高大的女神像,她身背翅膀,脚踏凶兽,静默着注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她是正义的化身,是基多的保护神。
夜晚登上山顶,俯视整个城市的万家灯火,白天所有浓郁鲜活的色彩,所有层层叠叠的建筑,都笼罩在夜色之下,被高低明灭的灯光覆盖,随着山势起起伏伏。南面旧城房屋低矮却整齐,北部新城楼群高耸却杂乱,新旧交织,如梦似幻。
晚上就住在面包山脚下的一家旅店,二层的低矮小楼,外面墙壁被粉刷成淡雅的粉色,但房间里面却是大片浓郁的鲜红,铁艺栏杆与棕木地板,随处可见的盆栽生长着热带茂盛的绿色植物,鲜明的色彩对比冲撞眼球,粗糙却充满异域风情。
夜极静了,这一天的喧嚣热闹尽数如潮水般褪去,晚风悠悠吹拂过耳畔。
谭孤鸿坐在旅店四方中庭里的圆桌边,单手随意的搭在一旁的椅背上,目光淡淡,望着桌上水瓶中插着那束不知名的黄花。这个国度四季常青,处处都是绿意和芳香,她想。
“不去睡觉?”
她看向来人,抬手晃了晃手中的杯子,
“喝完这杯。”
洛景明垂眸扫了一眼,不禁失笑。
里面不是什么红酒咖啡,而是一杯热可可。
他也在桌边坐了下来,自口袋里拿出一颗透明塑料纸包装糖块模样的东西,慢条理斯的撕开包装放进口中。
谭孤鸿好奇的瞥了过来,他笑了笑,因为唇齿间咬着东西,声音稍微有些含糊:
“薄荷糖,要尝一尝吗?”
“不用了,谢谢。”
谭孤鸿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大半夜的突然吃起糖来,但人各有所好,她也没多问。
二楼的回廊里点起了一盏又一盏橙色的灯,一对飞蛾在灯光下你追我赶,一对情人躲在角落里缠缠绵绵。
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相坐,一个喝热可可,一个吃薄荷糖,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中甜腻腻的滋味,谭孤鸿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之前来过南美吗?”
“工作原因来过几次,但是没仔细游览过,也没来过厄瓜多尔。”他说道,“你呢?”
“我之前读研的时候在阿根廷交换过半年,前年在非洲,去年才来的南美。不过,估计以后都会经常在南美这几个国家常驻了。”
谁叫她是学西班牙语的,一切都要归结于好几个世纪前满世界航海的西班牙人。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微妙情绪,问道:“你不喜欢南美?”
这里的文化民俗丰富多元,人文历史独具特色,从白日里游玩时她的神情,能看出来,她明明很开心。
“是喜欢,作为一个外人,一个旁观者,谁不喜欢这种异域文化碰撞交织所展现出的魅力?但是只要一想到,当年殖民时代殖民者和原住民的流血冲突,又会觉得,这背后的历史对于当事人来说真的很残酷。”
她轻叹:“当初南美本土的印加民族在天文、历法、科学发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后来西班牙人来了,他们没有这样灿烂源远的文明,但是他们有枪炮和火/药。这样的剧情是不是很熟悉?”
洛景明轻叹:“也许文明的传播与演进,总是避免不了这样的残酷与血腥。”
就如同分娩时的阵痛。
“也许过去如此,也许西方人如此,但是现在时代已经变了。”
“你是说中国的海外建设工程?”
“发展,才是一切根本问题的解决途径。”谭孤鸿淡淡道,“这样既解决了国内产能过剩,也为这些落后国家地区提供了资金技术,这是双赢的局面。将这么多国家的基础建设都打上‘中国制造’的烙印,这是千秋功业。西方有些不怀好意的媒体,称之为‘新殖民主义’,不过是他们以己度人罢了,未来如何,我们拭目以待。”
说完她顿了顿,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说得多了,别介意。”
“不会。”他望向她,认真道,“你说得很对。”
名校毕业,高学历,好家世,驻外翻译虽说不是最差的一条路,却也不是最好的。
他知道她不能再继续年少时的梦想,参军入伍保家卫国,那么以这样的方式远赴重洋继续奉献祖国,未尝不是一种热爱。
“谢谢。”
她点了点头,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热可可,对他道,“那么晚安吧,早点休息,明天还有新的行程呢。”
“晚安。”
洛景明目送着谭孤鸿的背影离开,并没有立即回房。
独自坐在桌边,体内熟悉的烦躁感渐渐涌了上来,他克制住自己想要吸烟的冲动,又吃了一块薄荷糖。
他将薄荷糖的塑料糖纸,在手中缓缓折叠,折到最小,而后又打开,无数次反复。
恍然想起今天白天,他在赤道纪念碑下,回过头来,看见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双手背后,微微抬头,视线越过他,仰视着面前高大的纪念碑。
她穿着一身白衬衫牛仔裤帆布鞋,干净清爽的好像校园里的学生。赤道的风吹雨打,她的脸庞清秀白皙依旧,而这些年起落沉浮,她的目光也澄澈如水,一如当年。
人世十年,足够沧海桑田,可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知道这些年来她都没有变,还是那样少年意气,还是一片赤子丹心。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人,往前许多年,往后许多年,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电影推荐:
《摩托日记》(2004阿根廷)
地点:南美
剧情简介:该片根据切·格瓦拉本人写的《南美丛林日记》改编而成,讲述了一次南美旅程如何激发了切格瓦拉全新的世界观,使得革命热情开始在他心中萌芽生长。
推荐语:切格瓦拉,一个享誉全球的名字,生于阿根廷,阿根廷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医师、作家、游击队队长、军事理论家、国际政治家及古巴革命的核心人物。毕生为古巴等第三世界反抗帝国主义殖民的独立运动而奔走,1967年在玻利维亚被捕被杀,是上个世纪全世界年轻人的偶像,是反主流文化的普遍象征、全球流行文化的标志,同时也是第三世界共产革命运动中的英雄和西方左翼运动的象征。
你也许对他了解不多,但是你一定看见过他那张经典的肖像,这些年来无数次被印在T恤衫上(假装这里有一张照片,大家自行上网搜一搜吧,或者也可以去我围脖看一下)。
本片只是截取他年轻时骑摩托车环游南美的一小段经历,这段经历让他亲眼看到了拉丁美洲在西方殖民的压迫下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让他燃起了革命的信念,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有时候我们必须在旅途中来寻找生命的意义,要在路上,一直一直,在路上!
第5章赤道(5)
这一晚悠悠漫长,无梦到天亮。
清晨,谭孤鸿推开窗,冷空气扑面而来,三千多米高海拔的蓝天白云格外让人神清气爽。
“Morning.”
她转过头,便看见隔壁房间窗边站着的洛景明,他靠在天蓝色的窗板旁,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领间扣子未系,没戴眼镜,眉宇中还残留着晨起的懒散困倦,目光里雾气幽幽,山水朦胧。
“早啊,但是…”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又指了指他,“那个,你——”
他反应过来了什么,抬手摸摸头发,这才发现自己有几缕发丝嚣张的飞了起来,完全不顾地心的引力。
发丝分外倔强,他努力压平,可毫无作用。
“你昨晚睡相一定不好。”
“枕头太矮,睡着别扭。”
“我也是啊,所以我是两个枕头叠在一起睡的。”
“我倒是,没想到......”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面包山沐浴在晨光之中,依稀见到女神像上的点点金红。有这么一瞬间,他们彼此间的世俗防备与冷漠隔阂似乎比照昨天有所变淡。
是谁说过,旅行是最容易拉近人与人距离的方式。
不管过去与未来,至少今天,他们是一起上路的同行者。
安第斯山脉贯穿厄瓜多尔中部,境内火山众多,地震频发,有许多风景秀丽的高原火山。今日的行程,是前往基洛托阿火山,位于基多城西南,群山之中,以翡翠色的火山湖而闻名。
从基多到基洛托阿大约五个小时的行程,两个人在当地租了一辆山地吉普,自驾前往,洛景明开车。
沿途公路路况很好,天气很好,车也很少。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比昨天轻松了些,谭孤鸿打趣道:
“你的那个小跟班呢?”
她指的自然是叫阿坤的男人,这位保镖很是尽职尽责,昨天他们在基多城里他也一直跟随,只不过是远远的守在视线内,并没有上前。他不露出那种阴森目光的时候,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亚洲男人,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洛景明回道:“放了他一天假,不必跟着我,反正在厄瓜多尔不会有危险。”
“他是不是不会说?我从来没听过他讲话。”
“他会,但是只会讲粤语,不会讲普通话。阿坤是菲律宾人,是小时候照顾我的保姆的儿子,我们一同长大的。”
“他身手不错。”双臂过臀,虎口有茧,是很好的格斗家,也是很好的枪手。
“还好。”
“那你呢?”她扫了他一眼。
“小时候为了防身,学过一点,不太擅长。”
他不置可否,她也没有再问,这话题点到为止,就此略过没有再提。
有同伴的长途旅程总是愉快轻松一些,一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很快到达了中间城市拉塔昆加,二人进城吃饭。
说是城市,其实不过是一个小镇,但没想到这样小的地方还有一个中国餐馆。
谭孤鸿站在极具特色的大红色招牌,试图读着上面的拼写:
“chifa?是吃饭吗?”
“是粤语‘吃饭’的发音。”身旁洛景明说道,“美国也有这样的店,据说是清朝末年,中国东南沿海的大批劳工漂洋过海来到太平洋彼岸,从事着辛苦的农业种植和筑路开矿工作。每当送饭就餐时,华人厨师总是高喊‘吃饭’,久而久之,南美人就把吃中餐叫做‘CHIFA’。”
谭孤鸿点点头,笑道:“早些年外出闯荡的都是广东人,粤语在海外的普及度倒是比普通话还高。”
虽然是中餐,但是这样开在海外的中国餐馆,入乡随俗,难免本土化得面目全非,于是两个人默契的选择了旁边的另一家烧烤店。
厄瓜多尔的烧烤基本上是烤肉加上烤水果,撒上盐和蛋黄酱调味,味道古怪,但也不算难以接受。
“待会儿我来开车吧,”吃饭完后谭孤鸿道。
“只剩下两个小时的路程,不用了。”
“没关系,我有国际驾照,两个司机没有只累你的道理。”
洛景明没再拒绝,两个人结完账出来之后,他在自动贩售机买了一杯咖啡给她。
“饭后开车,防止犯困。”
“谢谢,但是不了,”她心有余悸的摇头拒绝,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其实我不喝咖啡的。”
他奇怪:“为什么?”
“我对咖啡特别敏感,喝了之后神经会兴奋很久,完全睡不着觉。”
“现在还早。”
她顿了顿,“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我去旅店找你,你倒了一杯sidra给我,我喝了一口。”
“然后?”
“然后那天晚上我是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睡着的。”
这么严重?在她严肃的表情中,他哑然失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咖啡,笑着说:
“好,我以后记住了。”
后半程的旅途安静许多,她坐在左侧驾驶,他坐在右侧副驾驶,两个人聊天不多,她索性打开了车载音响。
车子老旧,CD也很老旧,不知名的乐队组合,主唱声音沙哑,翻来覆去的唱着情话:
“Idon\'tlikeyou,butIloveyou
(我不喜欢你,但是我爱你)
SeemsthatI\'malwaysthinkin\'ofyou
(我似乎一直都在想念你)
You\'vereallygotaholdonme
(你真的虏获了我)
Youreallygotaholdonme
(你真的虏获了我)......”
沿途翻越绵延起伏的安第斯山脉,植被随之一路变化,间或有肥沃的农田、绿意安然的耕地,和成群的绵羊。不同的作物植物颜色不同,远远望去,仿佛山川披上了一层百纳被,伴随着耳边的歌声,与心情一同向远方无限的延展着。
火山湖附近有一处印加原住民村子,过往的游人都在这里歇脚,村里有几家民宿,他们随便挑了一家看上去还可以的家庭旅馆,放下了背包,稍作休整,就前往火山湖。
出门时,谭孤鸿见洛景明终于换了一身轻松休闲的衣服,不禁心底好笑。
这人做派传统甚至到古板的地步,一路上何时何地都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平白老了好几岁,如今穿了运动鞋休闲衫,终于看着年轻了起来。
穿过村庄,一路上山,想要到达火山湖,要先到达山顶后再向下折返。
基洛托阿火山已沉寂了七百多年,最后一次喷发是在1280年,这里常年云雾缭绕,难以看到真容。可是今天很幸运,天空晴朗,白云蓝天,难得没有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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