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主子娘娘?”甘松拎着茶吊子,一脸懵然地转过头来,“哪位主子娘娘?”
“嘘嘘嘘——”榜嘎登时炸了庙,一个箭步冲上来,捂住她的嘴,“你这小嘎嘣儿的,仔细嘴里,不要命了不成?”
甘松嗫嗫息了声,和榜嘎俩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眼神儿都跟会说话似的,来回倒了百八十句不能出口的碎嘴子。
今儿是十五,万岁爷要上坤宁宫去,差人来催的自然是那位皇后主子了。
要说这宫里真是乱翻了天了,帝后大婚刚没几日,宫里就册封了皇贵妃。
别说开国至今断没有哪位皇后受过这种委屈,即便再往前倒个一两千年,也称得上是旷古奇闻了。
对当今皇后来说,这简直就是照脸上呼一巴掌,连带着整个奇赫里氏都抬不起头来。
册皇贵妃这事儿倒是跟皇后没什么牵扯,都是祁公爷给挖的坑,早年在六阿哥跟前那么横,现在皇帝扫清障碍站稳脚跟了,习惯了杀伐决断的成年帝王再回想起当年被牵着鼻子走的倒灶经历,能不窝一心窝子火么!
要不是为了向那些老臣表一表“既往不咎”的心,连这皇后之位能不能落到祁家都悬。
皇贵妃娘家算是被当今万岁爷一手扶植起来的新贵,阿玛哥子都争气,真要比一比二位主子的前程,皇贵妃算起来还要光明一截儿哪。
不过甘松这回问得也不妥帖,正宫皇后还大好着哪,皇贵妃这副后怎么称呼成了大难题,幸好皇上开了金口,仅有的几回提到皇贵妃都以“贵妃”称呼,万岁爷都这么说了,底下人当然是照着喊,这不,主子娘娘和贵主儿就这么的分清楚了。
苏德顺抱着拂尘进来,听了个正着,抽着眉毛啐道:“见天儿的嚼大舌根子,皮痒了不成?不怕站枷号、上墩锁?”
甘松唬得话也说不出来,榜嘎连忙捧了茶吹上来,谄笑道:“苏爷爷,您老辛劳,吃口茶顺顺气儿。”
苏德顺接过茶,没说话,眼皮子一撩警告意味浓厚,激得甘松又是一颤。
甘松这丫头心眼子实,有什么说什么,说不出口的就全在脸上兜着,这才被太后千挑万选送到御前来。不存私心挺好,但若是因这张嘴得罪什么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何况现在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决计不能让人说是御前的人落下了话柄。
天幕拉扯着黑了大半,皇帝的肩舆才不疾不徐地往坤宁宫去了。
这个点儿了,祁果新几乎以为皇帝不会来了,她在北炕上支胳膊半躺着,昏昏欲睡。
“皇后主子!皇后主子!”薛富荣十万火急通知了茵陈,茵陈十万火急肩负起了叫祁果新起床的任务。
祁果新半梦半醒,听着丫头话音这么急,迷糊着咕囔了一句,“福晋来了?”
茵陈急得恨不得直接上手,一上火也顾不得嘴上尊不尊了,迭声催促道:“您可快些起罢!万岁爷銮舆往坤宁宫来啦!”
谁?
什么宫?
祁果新陡然睁眼,神智一瞬间回笼,一翻身下了炕,“快快快,拿篦子来。什么时候的事儿?”
宫女们早抬着十八般武器排了一溜,听茵陈击掌音鱼贯而入。
茵陈接过篦子,时间太紧迫,要拆头发都无从下手,无奈之下只好实话实说,“有一程子了,这会子怕是要到了。”
祁果新呆呆地啊了一声,要坏醋了,大势已去,颓丧地歪头扶了扶头上的金缕空扁方,想起刚才吃了东西没补唇妆,双手捻起丝绵胭脂卷一卷,往嘴唇上裹了裹,没敢往镜子里照,“就这样罢,哈哈。”
语气太过丧气,话语中充满了放弃抵抗的绝望。
茵陈假装拾掇妆台上的东西,都不敢答她。
祁果新心中默念不能跑不能急,端着往外慢慢走,等她款款摇到到廊庑底下,皇上也已经到了。
仪容不端面圣是大忌,祁果新压根儿不敢抬眼瞧皇上,强笑着假科里上前客套客套,蹲身打个万福,脱口问道:“万岁爷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问完简直想往自己脑袋上糊一巴掌,不然呢?逢十五的日子,皇帝能不过坤宁宫?
好在皇帝似乎存着心事,对这奇异的开场白没往心里去,随意一瞧她,脚下步子没停,随口接了句,“皇后用过膳了?”边说边往台阶上去了。
祁果新忙往皇帝身后跟了上去,“还没,擎等着万岁爷来呢。”
晚膳的时辰早过了,皇上歇得迟,常常在这个点儿加一餐,祁果新早早备好了饭食,不饿也要装饿了。
看着底下乌啦啦跪了一片的人,祁果新由衷觉得还是当皇后好,和皇帝是正头夫妻,见了面能有商有量拉拉家常,只要皇上明面儿上没有要动祁公爷的意思,她就不用动辄下跪。
就算单单是为了永保膝盖,她也得加把劲儿,把这后位好好护着,甭叫苏塔喇氏家的皇贵妃越过头去。
不说旁的,皇帝对皇后的态度定然也是不同寻常的,她没来得及拾掇自己,皇帝刚才瞧见了,不也什么都没说嘛。
皇后不愧是皇后,连皇帝对她的容忍度都很高。
祁果新偷偷笑了笑,落后皇帝半步。廊檐下画珐琅宝盖葫芦灯透出了温润的光,祁果新借着斜斜的光偷偷打量他,皇上个头生得真高啊,挺拔颀峻的身量,宽肩撑起了那黑狐皮端罩,让端罩下摆呈了一圈圆满的弧度。
进了东暖阁,祁果新本说摆个席面,皇帝说就俩人,不必麻烦了,点心码了三张小圆桌,皇后不兴伺候用膳,俩人肩挨肩地坐下来,不知情的人看着好像很亲密似的,实际要是不算多年前那惊鸿一瞥,正日子见了一回,朝见礼见了一回,祭太庙见了一回,统共算下来,这也就第四回见。
第四回见面的人,横竖起腻不起来,就跟应付差事一样,客客气气的,中间隔了八十条筒子河。
万幸皇家讲究食不言,不必费心找话题,趁着动筷子,各有所思。
光影在侧脸上照出流畅的线条,祁果新默不作声地将皇帝和当年的那道剪影来回比对着,成熟了,五官更硬朗了,莫名多了几分沧桑,更平添了几分那时没有的威仪。
祁果新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黄花梨案几上,借着光暗地里细细端量皇帝,眉骨挺拔而舒展,一双招子黑白分明,黑眸黯深,眼白清透,老练和世故在一对明亮中忽隐忽现,高高的通官鼻梁峻峭挺直,稍稍抿起的嘴唇线分明。这些年他变了很多,不变的是一副好相貌,不然当初也不会一眼就抓住她的心。
祁果新越看越满意。
皇帝刚才心里揣着政务,这会儿进了几口吃食,才缓慢松下心来,有点心思侧眼打量她,两把头绾得松松散散,妆容素净得等同于没有,只有那一点唇突兀的艳丽着,明知道他今日要过坤宁宫来,这副家常打扮是几分意思?
再细细端量了长相,两道亲切过了度的柳叶眉,大而无神的圆杏眼,脸颊饱满的弧线显得人稚气十足,哪里半分有母仪天下的样子。
皇帝记得有一年上热河避暑,三哥喝大发了撒酒疯,连夸承顺公府的小姐盘靓条儿顺、举止得宜,话里话外是恨不得对天起誓回京就要上门提亲,谁知和嘉皇贵妃,也就是先帝爷那时候的贵妃,把嫡福晋之位留给了自家侄女,要不是和嘉皇贵妃留那一手,皇后也就不是他的皇后了。
这种在记忆中连水花都没翻起来的芝麻绿豆小事儿,皇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倒窖就想起来了。
只觉得就她这样的,绝对当不上三哥说的“举止得宜”四个字。
祁果新捻了一块翠玉豆糕,正要往嘴里送,恍惚中察觉到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悬在脑后,成年帝王睥睨天下的威严不容小觑,祁果新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浑身悚栗栗的,瞪大了眼睛看看案上空荡荡的珐琅彩碟,恍然大悟,回身觑了觑皇帝,手指小心翼翼地往那头递了递,怯怯地问:“万岁爷,要不,这块给您留着?”
她竟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满心都想着吃!
皇帝一口气险些要背过去,凉声道:“是额尔赫教你这样的?”
在旗的爷们儿称名不称姓,额尔赫是祁公爷的名讳,皇帝冷不丁沉下脸提她阿玛,祁果新脑子转不过来,木愣愣地照实答了,“回万岁爷,是奴才自个儿要这么做的。”
老实巴交地答完了,祁果新发现,皇帝好像生气了。
为什么呢?就为着这最后一口翠玉豆糕?祁果新简直不可思议,堂堂一国之君,竟能鸡贼成这样?
不行,她这凤位还没坐热乎,别说是为了一块翠玉豆糕,就是换了真翠玉也不值当。祁果新一脸媚笑将拢起的指尖凑了上去,“奴才斗胆,孝敬万岁爷。”
大不敬!实在是大不敬!
皇帝想起来,刚才进门的时候,她也就随随便便蹲了个福,嘴上连句恭请圣安都没提。
皇帝突然想透彻了。
是了,公府上出来的嫡小姐,要说不懂规矩成这样,那决不能够。
她这接二连三的,绝对是故意的。
因为皇贵妃享了金宝,她心里熬滔,下劲儿摔咧子给他看?
皇帝一瞬间甚至起了杀念,早年额尔赫手上的那一旗兵马是助了他不少力,但那不代表他能任额尔赫拿捏,这下连闺女都敢对他甩脸子了,这还得了?真拿自己当国丈爷了?要反了不成!
想归想,杀是不能够的,当初为了坐稳那把髹金龙椅造了不少杀孽,后来为了安抚这帮老臣费了不少心思,现在动额尔赫,头先费的功夫等同于前功尽弃。
何况皇后是国母,国母无大过,不能动摇国之根本。
皇帝没接那口豆糕,冷眼睨了祁果新一道,祁果新还没咂摸出那道眼神里的含义,皇帝已经起身了。
祁果新无措地看着皇帝叫人进来收拾,手还停在半空,不尴不尬的举着那一块翠玉豆糕,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伴君如伴虎,老话说得果然没错处,为着一口吃的就这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谁能伺候得了他!
第3章
那块在风中晾得半干的翠玉豆糕,祁果新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敢吃。
她悻悻放下手,由着苏德顺把小碟儿撤了下去。
糯糯嫩嫩的小豆糕,四四方方一小口,春绿色的外皮儿,里头夹了红栗子色的豆沙,炒熟的豆蓉裹了大油,甜度正好,清香四溢。
皇帝想吃,她让了呀,怎么着就给浪费了呢?
估摸着皇帝习惯成自然,样样事儿都是头一份的,突然要他学着跟别人分享,皇帝心里头不受用。
祁果新自觉可以体谅皇帝,只是苏德顺端着小碟儿走的时候,她还恋恋不舍地回望了好几眼。
皇帝冷眼旁观这一切,当阿哥的年月不提,自打登了大宝以来,皇帝从没受过这样的轻视。
虽说旁人也不得直视龙颜,但那是规矩使然,眼睛不敢乱瞟,心都是提在嗓子眼儿的。
更别说别的妃嫔见了他,是恨不得眼珠子都挖出来黏他身上。
可见皇后今儿是铁了心要跟他过不去,就连看苏德顺的时候都比瞧他的光景多。
皇帝闭着眼让小太监解盘扣,越想心里越搓火,又没道理废后,只能言语上呲哒她让她长长教训,凉声道:“皇后,朕跟你夫妻一体不假,但宫里该有的规矩不能废。”
祁果新正盯着皇帝腿边斜漾的水脚线条发怔呢,听了这话一头雾水,不就一块豆糕的事儿,她这儿都翻篇多久了,皇帝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得,当了皇后也免不了,该跪还得跪。好在认错这一茬是在管带姑姑的鞭笞下练出来的,神情在端庄和慌张中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平衡,退后几步的动作匆忙却不丢份儿,下跪行礼道歉认错一气呵成,语调尽可能诚恳,一口一个“奴才万死”吼得震天响,“今后奴才一定让万岁爷先进,啊不,今后奴才就在一旁站着,伺候您用膳,您进完了奴才再用,您看成吗?”
认完错,皇帝没动静,祁果新随遇而安地开始欣赏起了地上的栽绒毯,叶是叶儿花是花儿的,绣得可真精致。
毯子赏完了,皇帝还没出声,祁果新进入了认错的第二个步骤,再往下一伏,三句连贯的“奴才有罪”不能忘,“奴才扰了万岁爷进食的兴致,请万岁爷责罚。”
祁果新心中暗自得出了结论,无论精不精贵,人都不能一直被捧着,日子久了,难免变得小心眼儿,容不得一点瑕疵,活得累不说,而且还挺幼稚。
她以后一定得勤于自省,别被宫人皇后主子皇后主子的叫多了,忘了自己是谁。
跟万岁爷似的,大老爷们儿的,脾气可真葛。
得亏皇帝生了一副好皮相,不称意的时候挑眼偷瞧一眼,心头的火气也就消了大半。
话说到这儿,掐一掐心境,也差不多到了该瞜瞜一眼好皮囊的时候了。
祁果新肃了肃神情,一脸沉痛自省的抬起头,发现皇帝正侧身坐在西北角的床上,被她气得脸色发白。
祁果新终于觉得不对劲了,皇帝什么好吃的没吃过,犯得着为了一块豆糕生这么大气嘛?如果是为了旁的……
视线往下移到五彩百子被上,祁果新醍醐灌顶。
敢情是不想和她圆房?
难不成大婚那日没圆房的经历给皇帝留下了太深的阴影?
提起这事儿祁果新心里发虚,顿时觉得皇帝搓火是有道理的。
帝后大婚总得避开每个月那几天,宫里早早打发人来问了祁果新的日子,谁知大婚前三日,祁果新一觉醒来上福晋那儿伺候早膳,一撅屁股凉飕飕的,回头一瞧瞎菜了。
自打行初经以来,每个月日子一向雷打不动点卯,准得很,谁知偏偏在这褃节儿上乱了日子。
祁家如临大敌,全家老小齐齐进宫磕头认错,祁果新待嫁新妇没能出门,听说福晋上太后那儿流了一海子泪。
太后也没辙啊,又不是封妃,一顶小轿就把人抬走了,册后大典的日子还能说变就变?太后捏了捏额心,心想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长幽幽叹口气,“事到如今还能怎么着?就这样罢。”
后来太后顺当的在封皇贵妃的事儿上点了头,祁果新总觉得跟这一茬“天兆”脱不了干系。
祁果新是个诸事雁过不留痕的性子,可圆房是唯一一宗不能退让的,因为福晋说了,绝不能让皇贵妃在祁果新前头生出孩子来。
祁果新老着脸儿,膝盖蹭地往前挪了几步,低眉聋眼嗫嚅道:“奴才伺候万岁爷。”
毕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在这种事上即便心志再坚定,还是难免臊透了脸,连隔着四方灯盏的玻璃映在脸上的烛光也发热了,白皙面颊被海棠红浸了个透彻,低眉顺眼的小模样莫名含了几分春情。
皇帝顺着往下看了一眼,视线落到氅衣边衩顶端的云纹上,喉咙里“唔”了一声,迅速移开了眼,望着东边的白墙面补充了一句,“皇后起来罢,你是皇后,不兴动不动就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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